望水

“起床了兄弟们！元气满满的下午已经快结束了！”

应茗在下午六点终于睡饱了觉，伸手摸向枕边的手机，在群里大吼队友们起床。

三月的夜晚还是来得很早，空气里带着早春独有的冷冽，透过没关的窗户飘进房间。应茗没有开灯，加厚的遮光窗帘拉的很严实，屋子里黑压压的，显得有点压抑。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间想到那句话：“记忆是有味道的。”

按下床头的开关，顶灯亮了起来，白光照的应茗的眼睛有点不太适应，她用力眨了几眨，不太长的睫毛被挤出来的生理性泪水粘湿了一片。

正准备放下手机去洗漱，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配上她那千百年没变过的铃声，是蚊子打来的电话。

“喂？”应茗食指一动接听起来，才发现嗓子哑成一团浆糊，咳了咳才说到：“怎么着姐姐，这么早就有局啊？”

电话那头传来蚊子的声音，一样的糊嗓子：“可不嘛，昨儿的酒还没醒呢，今儿个又来了。”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估计是蚊子又往被窝里缩了缩：“五个小麦果汁，你长项，还是老规矩。”声音闷在被子里，透过手机屏幕传过来，显得她那破锣嗓子更凄惨了。昨儿烟酒齐上，整到凌晨五点，估摸着没个几天是好不了了。

应茗拿着手机坐起身，双脚在床边扒拉了半天才找到拖鞋，慢慢悠悠转到客厅，一屁股给那全海绵垫的沙发坐个大坑出来，闻言笑了笑：“行呗，待会儿时间定位发我。诶你别说啊，我听你现在这嗓子，你去唱摇滚吧，指定带劲。”

对面笑了一声，听着跟破风箱掺着水泥灰似的，“嚯，彼此彼此，我等着给你送哑药呢。”蚊子阴阳怪气完了，不等回答就撂了电话。

“嘁，可不是等着呢？”应茗看着挂断的电话，笑了笑又放下了手机，转去卫生间。

流水缓缓冲掉了最后那点困意，应茗边叼着牙刷边打着泡沫，嘴里哼着不知道啥歌，被水声盖过了大半，脑子里还想着今儿穿点啥。

应茗是个有文化的姑娘。

这话到底是谁说的也无从考证了，但是很多见过她的男人都喜欢这么说。说她懂得多，说她看着有那个范儿，说她一看就有很多故事，像上个世纪电影里的那些悲情女主角，活不到四十岁的那种。

到底是谁喝多了瞎传出来的？

她自己不认这茬，在外边装的样子哪能当真呢？男人爱才气，特别是有才气的女人，带出去多长脸多有面，哥们也是个有点墨水的。至于这才气是真是假从何而来，都不是太重要的问题。应茗没有才气，用她自己的话说那叫“装了个大哔——”

她是个交际花，她的一群朋友们也是。靠着替人攒饭局酒局，再牵线搭桥捧场逗乐，演完一场大戏，就能从大老板们的肉锅里捞点油星。宰相的奴才还三品官呢，就这点东西，够应茗和她的朋友们过上好一阵风光日子，逛逛街买买衣服首饰，大点的消费也不成问题。

在这个以“关系”制胜的社会里，有些人需要契机，却做不好阿谀奉承这点事，于是就需要几个懂眼色知世故晓进退的人从中斡旋。有些则是要气氛，几个大老爷们往那儿一坐就是“饭桌文化”，翻来覆去也就那么点过场，酒也喝着没劲，这时来几个小姑娘聊点八卦段子，开开小玩笑，场子一热，有些事有些话也就更好说出口了。

女人比男人好开口，说错点什么也不会太过计较，要是能再讨得主位高兴，更是满足了在场人的心思。

应茗称之为“有来有回”。

你有想办的事，我有该得的利，大家图个合作愉快。

其实早几年应茗还没接触到这个类似于“捧哏”的职业，那会儿她还在美容院里当小学徒，整天忙的脚不沾地，憔悴的像簸箕里晒足七七四十九天的小焉巴菜。

也可能是老天爷偶尔就爱点拨那么一两下，在她干了快三个月的时候，店里正好来了一富太太，她跟着老师进房间，在旁边看着学，期间搭几句话，再聊点有的没的。

她聊天跟说相声的似的，一串一串的段子往外蹦，老师拦了几句也没拦住。近二百斤的“美妇人”笑的差点把美容床摇散架，结束的时候夸了她好几遍，又说下回带着她一块去隔壁商场转转解闷。

就这么随口一句玩笑话，可叫应茗上了心。

那会儿应茗刚从老家出来打工，来了外地也就是宿舍店面两边跑，哪有空哪有钱去见见大城市的商场，听着这话给她乐了三天不止，就等着富太太再来店里带着她去。

她没见过富太太那一身衣裙，老师恭维着说这是什么限量版。也没见过最新款的手机，屏幕那么大那么薄。

更没见过她手上的戒指。

也许见过，在小卖部的芭比娃娃套盒里。

戒托上有块像冰糖一样大的钻石，美容房暖黄的灯光下，精简细密的切面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就那么一点点，不让她多看，不让她探究。

十八岁的应茗被那一点光闪慌了神，她眼底的好奇与羡慕变成了老师手上捂热抹匀的精油，是玫瑰味的。

好老土，好庸俗。

应茗好喜欢。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执着，真就这么等着，等了三天三天又三天，过了得有一个来月也没见着富太太。

老师说她太小，想法太多，人家一天见多少人去多少地，哪儿能记着这么个小学徒呢。可应茗不信，也可能是她当时确实太小，对未知的世界奢华的生活向往的太情真意切，所以她的等待也显得灼热焦急。

那天老师接了个电话，说要几个人去隔壁商场接顾客，应茗第一个举手，跟着几个师姐去了。

她每天都能在二楼的走廊窗台上望见商场的外墙，上面有巨幅的广告和随时更换的明星海报。

可是她很忙，忙着整理库房，打扫卫生，忙着学会使用很贵的仪器。忙到只敢匆匆看一眼，忙到差点不敢想。

现在她终于进到这座她看了很久的建筑，强力的冷气吹得应茗抬头的姿势顿了一下，装修华美的店面，琳琅满目的商品，来来往往的顾客，笑语晏晏的柜姐店员，炽白的灯光照在她的头顶，铺满了她贫瘠的前十八年的人生。

应茗不知道怎样表达此刻的心情，非要说的话，可能她比较喜欢热闹吧。

老师让她们接的人就是那个戴着大钻戒的富太太，她买了十几袋的东西，有衣服，有包包，有鞋子，还有一堆零七杂八的配饰。

司机还没到，于是让应茗她们把东西提到美容院，等做完了按摩再回去。

她领着富太太一路上到四楼，把人带到房间，胆胆颤颤准备着工具仪器，等着老师过来。

“哎，你是上次那个好有趣的小孩诶？”富太太正准备换衣服，突然扭头看到站在操作箱边的应茗，“哦哟，刚刚人多没注意你，还记不记得我啦？”

应茗脑子里转了快八十个弯，正想着怎么套近乎呢，乍一听到人主动开口问，吓得差点把毛巾扔地上。

“记……记得，琴姐，好久没见您来了。”应茗转过身露出一个笑容，八颗牙全亮出来了，生怕自己不够热情，“姐，今儿逛累了吧，老师马上就来了，待会儿好好给您按按，您先进里间洗洗，水已经放好了。”

“好诶，待会儿我出来咱们再聊啦。”琴姐进到里边泡澡房，听到水声传出来，应茗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琴姐还记得她，还说她有趣。

应茗兴奋的想原地蹦几下，又怕被里边听着，只用力捏了几下手。

门外敲门声响起，是老师来了，她走过去打开门，跟老师说客人还在洗澡，对方点点头，走到侧边的小凳子上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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