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金门

应梓感觉自己的心疾仿佛要发作了，脸色有些发白，额头冒出了岑岑的冷汗。

“今日朝堂上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还嫌在朝堂抛头露面不够丢人？甚至当众驳了疏尘父亲的意见。”秦夫人细眉一拧，指向应梓：“这个官位，你要么辞了，要么，我绝不会允许你与疏尘完婚。”

应梓头脑发晕，耳边嗡嗡的，压根听不清秦夫人说了什么。她拼尽全力倒腾出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今日之事，是我对不起疏尘，您给的教训，我生受了。”

“只是现在，这是我家，”她抬臂指向门口，一字一顿道：“请您出去。”

说完这句话，她只觉得胸口压迫的难受，眼前一阵发黑，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应梓已经躺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应夫人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近六旬，须发花白的老者，并不是常日里给她医病的大夫。她疑惑地看向母亲。

“吴大夫已经回徽州颐养天年了，这位是南屏坊医馆的大夫，主家姓谭的。”

应梓心中一动。

“可是前太常寺金方圣手谭家？”

老者捋捋胡须：“正是谭少卿，谭家医术乃祖传绝学，在广南西路是数一数二的医药世家；老家主已经不在朝中了，但他尤其擅长治疗疑难杂症，如小姐般的心疾，他也许会有办法。”

“那我与你们主家也算是有缘分了，我也曾在太常寺任职，虽然太常礼院与太常御药局分属两个机构，但谭老先生也称得上是我的前辈了。”应梓笑着说道。

“诶，这样长的一段话，你说完竟也没觉得胸口憋闷。”应夫人惊奇。

“小姐坚持服用老朽所开的药方，就可以缓解表面症状，切忌情绪激动。只是要想去除病根，还需要请老家主出面亲诊。”

应梓心道，广南西路，和京城真的是天南地北。自己恐怕这辈子也去不了一次，又谈何请谭老先生出山呢。

送走了大夫，应夫人叹了口气：“你想走什么路，哪怕是去考女科举，去做官，娘和爹都支持你。但你偏偏认准了秦疏尘，爹娘是一点儿也帮不上你。你姑母打出阁起，就几乎跟家里断了来往，她从前也是要强的性子，高嫁入秦府，想必也是受了不少磋磨，性情大变也是有的，未必肯亲近你。”

“这婚事，未必还能进行下去。”应梓长叹了口气，望着手腕上的同心缕，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我记得那年有一场很重的疫病，京城里因为这个死了很多人。那时候我和疏尘哥哥都在书院读书，我染病了，被挪去了山后的草舍，没有人敢接近。我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只是一天天的等死罢了。那时候只有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偷偷跑来后山照顾我，给我送药、送饭。”

“我们书院染病的人中，最后只有我活了下来，他们都说我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什么上天的眷顾。”

“好孩子，受苦了。”听她如此平静的讲述一段绝望无助的经历，应夫人泪流满面：“疏尘是个好孩子，从他宁愿放弃翰林院的馆职也要娶你时，娘就知道。”她拉住应梓的手，“娘现在就想知道，你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只是在……报答他的恩情？”

应梓苦笑摇头。

“是爱情，还是恩情……事到如今，连我自己也看不清了。”

“我只是在想，那些最初的喜欢，到了最后，是不是也只余恩情二字罢了。”

秦疏尘接到诏书当即出发，轻车简从，一路疾行，却在潼关驿碰见了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应梓。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弟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秦疏尘下马，望向应梓：“没想到今日，我秦疏尘也能得到应舍人一路拍马相送，值了。”

秦疏尘仍是一身浅蓝的衣裳，风度翩翩，仿佛与书院的那个少年没有太多区别，只是几日的赶路让他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应梓伸出背后的手，将手中的刀推到秦疏尘的面前。

“这是……”他下意识的接过。

“是谁曾经对我讲，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你从前的刀，我帮你找山长要回来了，这次你可以带着它，追寻最初的志向了。”应梓捋了捋鬓发，笑看向他。

秦疏尘心中一颤，握紧了手中的刀，犹豫了片刻，故作洒脱的抬头：“没能如你的意，失望了？”说完仿佛觉得过于生硬，便笑了笑，只是嘴角的弧度有些牵强。

应梓不敢置信地看向秦疏尘，仅仅半年的分别，昔日的情人仿佛已经变得那么陌生。他的眼中不再有往日炽热的烈火，只剩下满目的隔阂。

她知道自己曾当堂反驳了他的提议，却不想被曲解了用意。

她开口想解释，却深觉一切都没有意义，终究只是叹息一声：“你知道的，我是真心的为你欣喜。”

“对不住，”秦疏尘向前两步拉住应梓的手。他话说完就知道自己伤害了应梓，“我不是那个意思。听说我母亲为这件事找过你？”

应梓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她心中有怨气，我能理解。”

“你真的没有别的事情，要对我说？”秦疏尘看向她的脸侧。

“有啊，下次见面不要再叫我应舍人了。陛下恼火我顶撞，刚把我发配到大理寺任职，和你这道任命一起下的。”应梓笑了笑，不着痕迹的岔开话题。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无论怎样，我在京师，等你凯旋。”

秦疏尘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踩蹬上马，转身而去。

应梓回到了大理寺，仍是担任司狱的寺丞。虽然是佐贰官，但上头的两位寺正都是恩荫的只领俸禄的虚职，因此她这个寺丞成为了大理寺狱的实际掌控者。

大理寺卿告病在家，少卿是曾经与她一起在御史台共事的陈留，又是秦疏尘的发小，对她很是照顾，特意将同僚们招进来与她介绍：“这位是李勘李寺丞，现主管审刑院之事。他是承安四年恩科的状元，与你一样师承玄山书院。”

李勘肤色发黑，并不像常年养尊处优的人，双眼较小，样貌并不出众，但个子很高，目光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胸中自有丘壑的人。“原来是李师兄，应某是承安五年女榜进士。”应梓拱手笑到。

“久闻应师妹大名。”李勘样貌严肃，言谈却很大方，他好像真的很了解应梓的履历一般娓娓道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听闻师妹七岁便入翰林院为书吏，曾参加多次史籍编纂，后又女进士登第，历任太常寺、大理寺、兵器监、光禄寺、鸿泸寺、翰院、乌台、乃至中书，可以说是少有的经世济用的人才。承安年女进士中，唯有师妹真正进入中枢部门中，甚至能够参与朝廷的重要决策……”

应梓摊手笑叹：“现在也不成了，这不又被贬回咱们大理寺看牢房了么。”

李勘没想到她这么撒的开，也是被逗笑了。三人下值后到了新开的云鹤楼喝酒，应梓奇怪李勘为何身为前一科的状元，仕途竟比自己还要蹉跎。陈留拍了拍李勘的肩膀，替他答道：“变法之后，身在中枢能够一步登天的，大多是些幸进之辈；不然就算如你应寺丞一样的人才，也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你李师兄当年在乌台不肯附和昌邑王立太子的奏请，得罪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昌邑王，自那之后一直在地方州县辗转，两个月前才被调回大理寺。”

应梓拍拍桌子，为李勘满上一杯酒：“我最敬佩那些能在州县中做出实绩的官员。我朝祖训，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师兄虽则蹉跎多年，却未必不是天将降大任于师兄。”

李勘倒没有多少自卑自怜，只是笑看着应梓，饮下这杯酒：“我曾在秦州任职，曾有幸得见王玄岭公一面，那时他还只是秦风路经略使司的一个机宜文字。我亲眼见他为了分化穆争与裕龙葛部，劝服裕龙葛来降，孤身一人夜入敌营，两日之后不但毫发无伤的归来，还真的收服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草原枭雄。依我看来……王玄岭，恐怕没那么容易失手。”

他说出来，大家心知肚明。现在最尴尬的地方在于，朝廷为了撤出绥安城的守军，不惜假设秦风路经略安抚使王玄岭已经战死，又派遣了新的经略使秦疏尘前去主持事宜。可若王玄岭凯旋，秦疏尘便成了朝廷背刺有功之臣的罪证，必定成为皇帝推卸责任的替罪羊。

这是在表达对应梓的担忧，无论结果怎样，应梓领他的情。

陈留却安慰应梓到：“此事的关键在于时间，疏尘大义名分具在，只要他当机立断撤回绥安城的驻军，王玄岭就算取胜，也无法撤回陕西，最终只会因粮道断绝，被困而亡。就算他是张良再世，也是回天乏术。”

李勘没有接话，看向应梓。应梓摇摇头：“你我都是热闹的看客罢了，秦经略自会做出他的选择。更何况，绥安的那位谭机宜，可不是位简单的人物。所有的假设，到了真实的情况中，往往因为诸多细节的不同而南辕北辙。”

正说着，应府的门子找了过来，凑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你说什么？”应梓站了起来。

“发生了何事？”李勘和陈留也站了起来。

应梓缓缓的坐下，喝了一口冷茶，抬眼看向对面的两人：“秦枢密的夫人，昨日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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