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与笑春风

如同裴云夜所料，回到嘉阳城正值大雪纷飞时。马车驶至宫门外，恰黄昏，断霞残影，为白茫茫的天地间增了几分瑰色，地面白雪深厚，迎面而来的寒意沉沉。

“陛下体恤您一路辛苦，特意让老奴在此等候，裴大人送至此足矣不必进宫去复命了，接下来的事交给老奴和赵公公就好。天气严寒，裴大人可早些回府与家人团聚。”

裴云夜朝着宫门深深遥拜，掷地有声：“臣谢陛下隆恩。”

回到嘉阳城，他又变成了老皇帝身边的重臣，是朝堂里许多人的眼中刺肉中钉，是谏业司八面玲珑的主司大人。

“辛苦二位公公了，裴某先行一步。”

“裴大人慢走。”

“等等。”马车里传来梁绪的声音，随后梁绪从马车里下来，朝着裴云夜走近了几步，“这一路上多谢裴大人照顾，来日本王必定登门拜访。”

“王爷言重了，此乃微臣应尽之责，怎敢让王爷亲自登门？”

“裴大人应当会欢迎本王到府上做客吧？”

裴云夜心里捏了一把汗，合着梁绪一路上不发作就等着回嘉阳城再试探自己底细？“这是自然，王爷能来府中做客，是微臣的荣幸。”

“本王就不耽误裴大人回去了，慢走。”

马车缓缓停在裴府门前，裴府门口的积雪已经被扫干净了，裴云夜踏进去院子时见到庭院里堆了几只雪狮，模样可爱，想必是出自轻罗之手。晚风里送来了缕缕梅香，府里栽种的梅花已经开了，弦月初生，浮云缥缈。

轻罗听见声响，从房中走了出来，看见院子里站着的人时明亮的双眸笑得似月牙般，欣喜不已：“哥哥，你回来了。”

裴云夜朝她走了过去，摸了摸她的头，温声说道：“嗯，晚饭可做好了？”

“哥哥回来怎么不谴人提前报个信？我们也好多做几个菜。”

“我可是一路赶着回来的，深怕大雪封路回不来。”

“哥哥离开了那么久，我和青蓉姐姐甚是记挂哥哥。”

青蓉见到他们兄妹二人站在檐下说话时，不由得欣慰一笑，能顺利回来就好。只有裴云夜在，裴府才有意义，而她们会永远守在他背后。

深夜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四下一片安静，裴云夜尚未入眠，明明连日的舟车劳顿令人疲惫可是他却一点睡意全无，一旦闭上眼脑子里就会响起梁绪今日对他说的话。裴云夜在黑暗里发出一声长叹。

裴云夜这个身份很完美，这是他们花了心思准备的，干干净净令人查不出来一点破绽，裴云夜和襄州、襄王府没有半点关系。

除了这张脸之外。

为了这个身份，他在青州生活了两年，在嘉阳城的四年里他用心经营着裴云夜的身份。怀庭郁做不到的事情都只能由裴云夜来做，而怀庭郁这个名字只能暂且随着过去一起尘封。

在他人眼里看来，裴云夜这个人圆滑虚伪精明，如同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一点亏都吃不得。一心讨好皇帝，也不在乎得罪多少人，可偏偏皇帝就喜欢他这样的，甚至是十分器重他。如果换做以前，他会唾弃这类人，可惜如今他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驾轻就熟。

有时候他在想，或许有朝一日他能重新做回怀庭郁，他会不会不习惯呢？面具一旦戴上，时间越久，就会变成真正的人脸。

裴云夜再度叹了一口气，梁绪会喜欢怀庭郁，却不会喜欢裴云夜。他也不该与梁绪再有任何牵扯，像他这样活在阴暗里的人，又如何能触碰到光呢？要想完成心中所想之事，他必须先抛却过往一切。

不论梁绪如何试探，他都只会是裴云夜。

梁王是大魏开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深受先祖喜爱，特赐上津为封地，连嘉阳城都建了梁王府。比起同宗皇室血脉，老皇帝似乎更为喜爱梁王一脉。自从三年前老梁王逝世后，其独子梁绪承袭了王位成为新的梁王。这是梁绪第一次以王爷的身份回嘉阳城来。

到嘉阳城的第一夜，梁绪当然也无法入眠。梁王府阗寂无声，梁绪并不习惯回到嘉阳，从前还有父亲相伴，就算再冷清也还能忍受，而如今站在这里望着天上的弦月时他也只能怀念父亲。

十七岁那年，他随父亲留在了嘉阳城三个月，可就是这三个月短短时间，他失去了庭郁所有的消息。一切变故都发生得太突然，襄州失守，他远在嘉阳，等到他回去时上津和襄州都没有了怀庭郁的踪迹。他们说连襄王府都被大火烧了，襄王府的人要么死在了战场上要么死在了火中。他不信，怀庭郁会这么死了。明明说好会等他回上津就定下婚事成亲的，他还有礼物未曾送出。八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怀庭郁以及襄王府旧人的下落，只是一无所获，他们像消失在了世间一样，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可他不肯就这么放下。

如果可以回到那年，他一定不会去嘉阳城，至少他可以和庭郁一起守襄州。

在见到裴云夜时，他几乎要相信他的庭郁回到他身边了。

然而那么相像的人，却又不是庭郁。

梁绪吸了一口冷气，试图平复心头的烦躁。

裴云夜当真不是吗？

心里一旦燃起一点希望，就不会轻易被熄灭，他的执念在被掩埋了八年的时间里再次破土而出。

于是在回到嘉阳城的第三天时，梁绪在宫里见到了太子殿下。韩琛沅被封为太子时，梁王府还派人送了贺礼给他。

“太子殿下难道不觉得裴大人很像一位故人么？”

韩琛沅轻笑了一声，道：“嗯，相貌上是相似了点，不过他们二位性格是完全不同的人。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有许多，不足为奇。”

“太子殿下一开始见到裴大人时，没有被吓一跳么？”

韩琛沅收起了笑意，神情严肃而认真，眉头一皱似乎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沉声说道：“梁绪，你我之间关系虽不如他们亲厚，可都是曾在襄州见过面的。你也知道从前在襄王府时，庭郁待我很好，亦把我当做朋友看待。倘若裴云夜真是庭郁，我又怎会认不出他呢？他又为何不站在我这一边呢？襄王府出事后，我和你一样寻找过所有人的下落，其实这些年你心里也早就有答案，庭郁和辞峂一样死在了襄州。在我心里，庭郁和裴云夜是两个人，是不可替代的。若你执意要将他当成庭郁，那庭郁该有多伤心？”韩琛沅说完有些不忍，叹道，“你能记得他是好事，我也感到高兴。这世上记着他们的人不多，只剩下我们了。不过斯人已逝，我想庭郁也不希望你太执念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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