鹫枝缠

宫宴即指驻守京城的大臣与王公伯侯在正月三十一同来皇宫与皇帝贺岁的宴会，宫宴宫宴，而非家宴，每个人虽脸上带着喜气，但从小心的态度来看，这场宴会于他们而言更像是战场。

林承渺虽是最小的皇子，但离宫早，皇子府也有自己的标识。众人一见插着银河底下是山川的“陆”字旗帜，纷纷叫车夫先行避让。

“这位冲撞不得！快些让开！”林承渺无奈地揉揉额角，听这声音，是霁尘王氏礼部尚书王大人，礼部的人最讲究什么“尊礼古制”，当初他要分出去时可是与这位王大人争论了半个时辰，害他当场假装喘不过气，吓得王大人直接退场。

他的马车是唯一一辆长驱直入的，因此也格外显眼，马车掀起帘子，林承渺和另一辆马车内的中年男子对视一眼，似有所感一样，林承渺立刻放下了帘子。

“见过父皇，父皇安好，”林承渺跪下见礼，道，“见过母后，母后安好。”因为身体原因，林承渺向来是被允许只给皇帝皇后见礼的。

武帝笑了笑，常年皱起的眉间有一道深壑，不怒自威：“渺儿不必多礼。今日可总算想起我和你母后了？”

“你莫要逗他，待会又得咳嗽起来。”皇后嗔怪道。

现在众人还未入场，除了一个赵弦，都是自家人。武帝与皇后小声交谈起来，林承渺司空见惯，先带着赵弦入席。

他和林承宇之外的两个兄姐并不很熟，非一母所生，而林承渺自三岁后也不被允许出去见太多生人，于是只是问安后静静坐着，也不与旁人交谈。

赵弦上前一步为林承渺掸去膝盖处的灰尘，又掏出丝帕递给他的六殿下，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这才让其他人注意到这个分明衣饰显眼但存在感却极低的侍从。

梦妃玉明珠出声问道：“大殿下是新收了侍从？”

“回娘娘，是，”林承渺不紧不慢，“他名唤‘弦’，我叫他阿弦。前些日看他可怜我便收留了他，贵妃娘娘也喜欢他？”他两句话把梦妃所有问题一并堵在嗓子眼，微笑看着她。

梦妃笑道：“怎么敢与殿下抢人。”

皇后也注意到赵弦的动作，道：“他若是累了便坐下罢，渺儿没有那么多规矩。”

赵弦规规矩矩道谢，方才坐下。

“铛——”太监总管声音尖锐，“众臣进殿——”

林承渺先闭上自己的眼，又说：“若是不好奇，还是快些把眼睛闭上吧。”

赵弦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只见乌泱泱一群人以势风破竹之姿涌进殿内，黑压压一片，有些黑云压殿殿欲摧的压迫感。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林承渺要闭上眼了，不由得好笑地帮他捂住耳朵。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震耳欲聋。

每年这个时候林承渺都要咳嗽上几声，只是今年有赵弦赶在他们开口前头先一步捂住了他的耳朵，才没有翻白眼。

养儿几日，用儿一时。林承渺满意地颔首。

其实说是宫宴，也就是好多人凑在一块儿给陛下献礼，献礼完各干各的，互不干扰。

“今年的礼单有些多了，”林承渺自言自语，“又是多了许多官员？”

“邶云国来使献礼：珠帘血碧一对、鎏金玉簪一双……琉璃耳坠一对！”

一片哗然。

武帝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暗自抓紧自己的衣袖，抑制住心下的怒火。

“多谢邶云云国君主及使节，承国心领了。”此时林承渺才发现原来那个男人是邶云国使节。

“毕竟是姻亲，敝国还是应该略尽心意，”使节谦卑而有礼，“敢问，六皇子是哪一位？”

赵弦一只手臂横在林承渺身前，眸色沉沉。 林承渺笑了一下，悠悠起身，将左手放至右胸前行礼，道：“林六皇子问使节安。”

“……”使节看着他的手势，又看看挡着他的赵弦，沉着脸讪笑，“呵，六皇子殿下的确一表人才，有这样的皇妃，是我们的荣幸。”

在邶云国，心脏代表尊重，因此见到贵客会将右手放至左胸，而轻蔑时会将左手放至右胸，他不相信这位看上去就很聪明的皇子会不知道他们的国家礼数，但也无话可说。至于他的侍从，为什么有些眼熟？

使节腹诽着退下入席，轻声用他们国家的语言问邶云国世子：“那个侍仆是否有些熟悉？”

“嗯？我看不出来，”世子一双狐狸眼半眯起来，抿一口宴席上的酒，愉悦地咂嘴，“你看错了。”

使节谴责他：“殿下，您才十四岁！”

“所以我没喝烈酒啊！”

“……”

世子不经意间抬起眼与小侍从对视，微扬唇角，颔首向他示意。

赵弦面无表情转头，帮林承渺把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擦干净，而后道：“殿下。”

“去吧。”林承渺昏昏欲睡，头也不抬。

赵弦拢了下他的大氅，起身退席。大约半刻钟后，世子也退席了。

御花园刮着风，乌黑的假山遮住两人踪迹。赵弦余光瞥见一道苍青色身影闪过，奔向某个方向。

那是后宫的方向。

许是因为林承渺实在太过虚弱，又被宫宴一吵，竟是直接倚着赵弦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许久前的回忆。

那时林承渺刚附在六皇子身上，意识未清醒时，先遇到了甫已死亡的小皇子。

小皇子彼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玉雪可爱的脸上都是纯真，在那里抱住林承渺的腿咿咿呀呀。他听不懂，把他抱起来，小皇子就用小胖手碰碰他的脸，笑得清脆。

林承渺奇异般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说，帮他照顾父皇和母后。

他说让林承渺不要讨厌林承始，他的二哥最终还是选择救了他。

小小的手摸着他的脸，温暖的柔软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承渺哥……承渺哥……”

林承渺睁开眼，发现赵弦正站在床边担忧地看着他。

他愣了愣，经赵弦叙述才知道自己竟然睡了两天，要不是没有林承渺允许没人能靠近他，他现在应当在太医院。

一想起太医院那帮成天想对他上下其手的老太医林承渺就头皮发麻，深吸一口气，颇有些僵硬道：“还好你挡住了。否则我宁可睡死过去。”

“嗬，”赵弦也笑了，左手把药碗递过去，“承渺哥，喝药。”

林承渺：“……可以不喝么？”他认命接过碗，入手微烫，是恰好可以喝下的程度。

一饮而尽，林承渺好看的脸皱成一团。赵弦递给他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是桂花糖。

赵弦复又坐在他床头，神情认真，眼角的泪痣也透着几分严肃，道：“承渺哥，你可否……教我些文人的技艺？”他恰到好处露出伤心，“前日我听见有人说我是个莽夫，什么都不懂。”

“技艺？琴棋书画诗酒花，除去酒我不会，其他略通一二……种花我很在行，你想学哪种？”林承渺胸有成竹，“琴我算不上精通，教你还是够的。”

看他的笑容如此自信，赵弦深信不疑，表示接下来几月就在不影响哥哥休息的情况下练琴。

翌日，林承渺自库房取出落灰的弦桐木琴，让下人扫完灰后摆在院子中央，棕色琴上雕刻着几朵紫罗兰，真是风雅！

“听好了。”林承渺道，手一伸一划，纤长十指翻飞成残影，古琴似是在应和，也不断响起共鸣的琴声。

“……”热闹的街市像骤然被打断的一出好戏，空气静谧，只留下林承渺忘我的琴声。

马的哀叫声突然响起，接着是一片兵荒马乱，其间伴随着人类遇到劫匪时的惨嚎和幼童被吓哭的尖叫和哭声，“谁家在奏哀乐啊要不要人活了！！！——哦是六殿下，打扰了。”

“铮铮——”林承渺停下，望向面有菜色的年岁，“听得出我这曲《春江花月夜》的意境吗？”

年岁张了张嘴，发出僵硬的回答，“殿下，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呜呕呕……”

“……我听出了游子的悲切与怨妇的哀婉。”赵弦第一次表情空白，麻木道。

林承渺大喜：“想不到唯有你是我的知己，来，我教你！”

京城近日流传传说，有一被附庸风雅的琴师背叛的女子为了报复，成日弹奏鬼乐以达成目的，琴声断断续续，不久后竟有另一道同样可怕的琴声！想必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罢！呜呼哀哉！

此怪物名“二琴女”，收录于《怪异志谈》中。

七年后

这日林承渺正在剪他新种的玫瑰，唤赵弦一道过来。

“看，玫瑰喜温凉，因此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晒，”他道，“又因根系生长较快，带刺，因而松土时应当注意些……”他注意到赵弦神色有异，奇怪地问，“怎么了？”

赵弦眸子紧盯林承渺的手，“承渺哥，你流血了。”

他轻轻牵过林承渺，看着与自己不同的纤细长指上的细小伤口，许久未曾说话。

“我来吧。”他拉过玫瑰花，上面的花瓣鲜红欲滴，不可察觉地，攥紧了花朵。

林承渺蹙眉，莫名其妙地被他赶在一旁。自从赵弦十五岁开始，他就不愿和林承渺亲近了，每每要入寝时都避开他去偏殿睡，搞得林承渺一度也很恼怒，还是赵弦解释是自己长大了不好意思和他一起睡了。即使十分牵强，林承渺还是勉强信了他的（鬼）话。

林六皇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七年流光飞逝，林承渺和赵弦都渐渐长大，唯一让他难受的就是赵弦这个小毛孩子，现在已经比他高了。每次林承渺只要一想起这人比他小两岁，就想在赵弦漂亮的脸上留点印迹。

“承渺哥？”赵弦把他拉回来，不解地问，“怎么了吗？”

林承渺看着他越发精致的眉眼和眼角那颗小小的痣，忽然有些难过。

他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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