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妆

又是一年冬来到，江南降了一场薄薄的雪。

再过两日就是除夕夜了，陈家早在腊八前就开始忙碌起来，大家大业少不了年底各个柜上的分成，全家上下几十族人也少不了要敬神祭祖。

越是这时候，阿芸越是松快，院子里的婆子都去了宗祠厨房帮忙，就留了两三个在院里供主人使唤。年底各个太太也在忙制新物件，请安等事宜也就给阿芸免了去，阿芸难得悠闲，往往日上三竿才从被窝里起来，还要撒上好大一会起床气。

何妈手脚麻利地伺候阿芸洗漱打扮，挑了一件藕粉色的夹袄出来，正要给阿芸换上，阿芸摆了摆手制止道：“换那件杏黄绣画眉鸟的袄裙来。”

何妈笑着说：“那是去年的旧衣了，眼瞅着要过年了，老爷今儿又要从账上归家了，小姐换件新的，好叫老爷太太高兴高兴。”

阿芸不悦的看了看何妈，还是伸手穿上了藕粉色的夹袄。

一下了二层小楼，一阵冷风吹来，阿芸打了个冷颤，相较门窗紧闭且温暖的小楼，大堂大开的门窗仿佛是在冰窖里。

“哎呀，这群天杀的婆子，又忘了关窗。”何妈嘴里咒骂着，手上不停地关上大门，挡住了迎面的冷风。何妈高声喊了几个婆子，皆无应答。等何妈把窗都关了上来，再回头阿芸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

“小姐吹了风，还是先上楼去暖和暖和吧，离午饭时间还早，晚去一会也无妨。”何妈略显狼狈的挽了挽被寒风吹乱的头发，搓着手说道。

不说还罢，听完何妈的话，阿芸彻底忍不住了，大声呵斥道：“今天谁值的院子！给我找来，我倒是要问问是主家的钱给少了，还是我平日不管这些纵的她们骨头懒散皮肉痒痒，忘了谁才是主人家了！”

何妈知道今日小姐动了火，这脾气是非发出来不可了 。

何妈匆匆下去找人，阿芸本来晚起就没吃早饭，刚刚的寒风裹着潮气又完全沁透了她身上的藕粉色夹袄，她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阿芸咬了咬牙，狠狠的止住了抖动的身体，她扶着桌子坐在了冰凉的老榆木太师椅上，盯着桌子上没有水的空茶壶。

阿芸素日很少会下二楼，下了二楼也很少会在大堂逗留，其实她早就知道下人有所懈怠，不想竟怠慢的如此厉害。

阿芸刚刚那番同何妈讲的狠话，倒也不是冲着那群婆子丫头使的劲儿，她心里清楚没有上头的默许下头人也不敢这样。父亲常年不在家 ，顾不上内宅的弯弯绕绕，所以内宅早早就交由太太打理。

本来宅子里管事的一直都是大太太，自打四年前大太太意外流了一个孩子伤了心又折了身体底子，就不愿多管杂事了，大多时候都是在院里念佛诵经，说是要为孩子超度。二太太顺理成章的接过了管家的权力，陈家内宅上下大小杂事在老爷与大太太的默认下一应都要过一过二太太的眼。

阿芸心里明镜似的，心道：二太太如今是有了管家之权儿子又留洋回来了，这是彻底有了傍身的底气，便开始磋磨起自己来了，要拿软柿子开刀立威呢。

其实阿芸素日里与几位太太关系都不算太差，毕竟她一个小姐，日后总是要出嫁的。但二太太今日的行为就是在下大太太和阿芸的脸面，这无疑是一种挑衅，阿芸今日要是不作为咽了这口气，就算是向二太太服了软，失了自己母亲正妻的威严地位。日后不止阿芸的日子不好过，自己母亲也会落了旁人的口实。

阿芸还在权衡这二太太的所作所为，何妈的高声咒骂传进了大堂。

“死丫头，还敢还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接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声传入了阿芸的耳朵，阿芸神色一正，坐直了身子。

只见何妈揪着一个半大丫头的耳朵，三步并两步的把人拎了进来。阿芸认识这个丫头，是平日里在院子打扫的粗使丫头，应是今年夏天叫家里人卖了进来的。

小丫头怕了刚刚那一耳光的，嘴里不断啜泣，埋着头在身前。

阿芸一声不吭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丫头，大堂里似乎更冷了。

何妈眼看大小姐不出声，便先发制人的说到：“大小姐，刚才我照您吩咐去寻人，院子里一个婆子也不见，在门房暖阁炕上见着这个小蹄子打盹，一路揪了过来，我都和她说大小姐叫人问话，她还不情愿，我戳弄了她几下她居然还敢还手，她……”

“好了。”阿芸紧了紧袄领说到，何妈也不敢再说什么，不忿地闭上了嘴，还不忘推搡两把站着发抖的小丫头。

阿芸轻拍了拍桌角，问到：“叫什么。”

那丫头噎了两三声气，啜泣道：“回小姐，叫阿莲。”

“哭什么，委屈着你了？知道自己来陈家是干什么的吗？知道吗？嗯！”阿芸突然拔高了气量，猛的一拍桌子，吓的阿莲一抖，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哽咽不止。“是，是赵婆子说今天没事可以歇着的……小姐、小姐您饶了我吧！我、我再也不敢了……”

阿芸给何妈一个眼色，何妈立马会以，何妈说到：“主人家给你饭吃，你分不清一个上下尊卑，吃里扒外的东西。”说罢揪起阿莲的胳膊，略带气愤的问到：“小姐，这丫头怎么发落?”

阿芸瞥了一眼已经站不起来的阿莲叹了口气说到：“你是被你爹娘发卖到我们家的，就算你犯了错也是万万不能给你送家去的，无非就是卖到别家去作活，可我想也没有人家愿意收一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下人。我今天发发善心，何妈你就拖她去领罚吧，叫旁人也瞅瞅，立立规矩。”

何妈领了命，拖着阿莲下去了，阿莲的哭声越来越大，引得几个院的人闻声探头想要看个究竟，一路上何妈大声呵斥着阿莲吃里扒外。

阿芸坐在渐渐回暖的大堂，她知道不消一会儿，家里上上下下都会知道这件事。这种事明面上看是阿芸罚了一个粗使丫头，有心人都清楚大小姐是打了二太太的脸面。

前花厅暖阁

阿芸给早早到了的大太太四太太请了安，四太太抱着熙照淡淡的“哎”了一声。倒是大太太，和颜悦色的上前扶了一把阿芸，说道：“好孩子，一年就那么几个喜庆团圆的日子，别拘着了，快来靠妈坐。”

阿芸顺着大太太的牵引坐到了大太太身旁，“你二妈还在忙呢，这到年关了也真真是为难她了。估计着你父亲也快到家了，刚刚令人传话说是外头冷，不用去大门候着了，咱娘几个就在厅里歇歇吧。”

阿芸顺从的点了点头，屋里就再无话音。

炭盆不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熙照手里糕点渣落在衣服上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清楚。

阿芸知道大太太绝对是有什么打算的，她也清楚在这自己是插不上话的。

“老四啊，熙照过了明年夏天就要五周岁了吧。”大太太放下手里的茶杯，看向抱着二少爷的四太太。

“是，太太。”说罢拿帕子擦了擦熙照嘴上的糕点渣子。仔细看，二少爷虽然四岁有余但眼神涣散呆滞，手里的动作也一直在重复，俨然一副痴呆状。

阿芸每每看见这个弟弟总觉得惋惜和庆。

外头的阳光穿透窗子，照在阿芸肩头上，隔着厚厚的袄也能感受到暖意。阿芸早上余下的那一点透心儿寒意彻底被驱散，本来直挺挺的背慢慢塌了下来，一点点懒劲爬上身来。

突然，一旁沉默的四太太惊呼一声，阿芸刚爬上心头的舒适猛的一沉，只见一直在四太太怀里吃糕点的二少爷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糕点渣扬撒了四太太一身，四太太也顾不上这些。

大太太急忙起身，喊道：“来人，快来人，去，快去请韩大夫去。”

“小照，小照，啊！儿子！！这你别吓妈，儿子你怎么了……啊，叫大夫，啊……”四太太状似疯癫，不停的擦拭着二少爷口中的白沫。

阿芸忙上前阻拦，“四妈，您别擦了，快别擦了，大夫、大夫马上就到了。您快住手啊。”

韩大夫来的极快，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二少爷被送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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