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狗：老枪于徳水

于德水的枪不光用来狩猎，也用来防人。

说是防人，但从来都没用过。

回到村里的于德水很长时间被安排看护村里的菜园，但这至少是距离他从战场下来二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农村人管这叫“看青。”

那时的于德水经常是这样的形象：怀抱猎枪，嘴叼烟斗，头戴“前进帽”，身上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旧军装或黑色的美式夹克，坐在菜园的土屋门口，旁边还卧着忠实的我，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一道很奇特的风景。

“看青，”实际上是看那些经常下山来祸害庄稼的野猪，那个时代人是最老实的一种生物，是永远不用设防的。

每当夜半或凌晨来临的时候，于德水和我都是十分警觉地聆听每一丝风吹草动，实际上是在期待着我们共同的仇人——野猪的到来，因为只有它们的到来，于德水的那杆猎枪才又能充分派上它的用场，我们才会在久违的枪声中体会某种成就感和精神的快慰。

枪对于于德水来说是一种符号，人们想到于德水便会很自觉地想到那杆老枪和我。

白天上山里打围，晚上看青。

实际上说“打围”并不准确，打围是指很多人在一起共同完成狩猎任务，而于德水只有我这一个同伴。

上山里走走转转成为了一种习惯，并不见得一定要猎取什么目标，这就像于德水在闲暇时习惯与一些孩子们讲讲他在北境之江对岸的战斗、上山狩猎的经历一样自然而简单。

可是，于德水却不习惯拿出一些时间来陪伴他的老婆。

他的老婆是一个长相随便的女人，据说那是山外那边一个村书记的长女，瘦小而干枯，黝黑的脸上嵌着一双毫无内容的大眼睛，但她说起话来却总是哇啦哇啦的。

这是一个与高大魁梧的于德水极不相称的女人，也许是这种过分的不相称导致他们许多年来一首没有一个小孩，这只是我的猜想。

于德水对于自己女人和其他女人的淡漠却好像成了吸引更多女人的一个理由。

人们就是这样，越是摸不到够不着的事情越是向往。

在一些女人眼里，于德水是与别人大大不同的，他的那种真正的男人气质，与村里所有的那些自认为是“爷们”的男人们的粗陋、简单与邋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并不只是因为他的那身与众不同的装束，那种在当时的农村里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军人装扮，可中国的军人很少穿皮夹克戴“前进”帽的。

许多女人会以各种借口与于德水搭话，顺便送出动人的笑容并期望有更美丽的情节在某日突然绽放。

然而于德水木头似的表情与不苟言笑就像他肩上的那把老枪，凉意毫不吝啬的钻进她们各自本来火热的胸膛。

于是，很多女人也开始应和了男人们一首以来的猜测，说于德水是否真的有问题？

愚蠢的人类！

我在心里嘲笑着他们，因为我知道于德水天天挂在肩上的那是怎样一杆无坚不摧的枪，一杆纯粹的好枪。

可所有的猜测与随风摇摆的流言蜚语终于在某一天因为于德水女人高调的嗓门，和一些哇啦哇啦溅向夜空的咒骂声而戛然而止。

张巧玲的皮肤像沾了热水的泥鳅，温热，光滑。

氤氲的气息伴随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的蒸汽，弥漫了整个小屋。

小屋的土炕下面的灶坑口柴火红通通地燃烧，像张巧灵同样红通通流满汗水的脸，她的声音却没有像火那样热烈却软得像天上的云，风一吹就会散掉。

“我是你的吗？”

“你就是我的，现在是，以后也是。”

于德水回答。

“可我不是你的老婆，怎么就是你的？”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是我的，不能是别人的。”

我趴在看青的土屋外面，抬头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它们也在看着我。

夏夜的庄稼是一片深沉的黛青色，它们厚重而沉稳地生长着。

远处的河边有时会突然响起一片蛙声，这种烦躁的声音有时会随着一阵微风贯进我的耳朵，我抖了一抖耳朵，而蛙声并没有停止。

于德水跟张巧玲在土屋的炕上黏糊糊地捆成了一个人，我在外面像个哨兵一样为他们站岗守候。

张巧玲不是于德水的老婆，而于德水为什么说她是他的呢，我不太懂人类这样复杂的拥属关系。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没有谁会仔细想想今天与昨天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有时会被云彩遮住。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有时也会被云彩遮住。

河里的水却总是不同的，有时候多，有时候少，有时候清，有时候浑。

哪怕河里的鱼也是，今天能抓到很多，可能某一天一条也抓不到。

我有时望着天上的云心里想，如果没有风云彩还会走吗？

张巧玲对于德水说：天上不能没有云，没有云就不会有雨，没有雨庄稼就得旱死。

也不能总没有风，没有风云彩就总在那天上聚着，总也见不到太阳，人就会失去念想。

于德水和张巧玲就像风和云，云和太阳，雨和大地，没有太阳会冷，没有雨大地会干旱。

首到有一天于德水的老婆在某天晚上踏进于德水每夜看青的土屋里，突然看到了一个没穿衣服的于德水和一个同样没穿衣服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却是与他同上战场的蒋二没过门的媳妇张巧玲!一切正在上演的美丽情节，连同我短促的吠声在三双眼睛的惊异中而陡然定格。

各种各样充满想象力的谩骂和那被掀翻的西腿炕桌，以及桌上那盏暗淡的煤油灯一起向这对渗着汗珠的身体砸去。

张巧玲在墙角里蜷缩着，她的身体在于德水老婆一声声刺耳绝伦的谩骂声中颤抖。

于德水墙一样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另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疯狂的冲锋和那些原本会留在张巧玲身体上的鲜红的抓痕。

于德水像一个风中的稻草人一样迎着他老婆的反复冲击，摇晃继而站定。

谩骂与大声的嚎啕还有张巧玲小声的哭泣在深深的夜空中遥远地回荡，有一种山摇地动般的混乱和噪杂，最后是在于德水的一颗穿过土屋屋顶的子弹和愤怒的嘶吼声中而归于寂静。

关于于德水与张巧玲被捉奸的特大新闻，就象当年于德水从战场归来当英雄一样令人瞩目，有关他们的艳事在数不清的耳朵与嘴巴之间兴奋地传递。

“于德水怎么会与蒋二的媳妇搞在一起了，看来他是真的没问题呢！

听说张巧玲跟蒋二始终没有正式结婚，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于德水真有福。”

村里的男人们在无比羡慕地说。

“张巧玲真看不出来原来是这样的人，平日里柔柔弱弱老实巴交的，怪不得这么多年不找人家，也不回她的山东老家，原来是跟上于德水了，真不要脸，跟谁不好……”女人们也在愤愤不平，她们愤愤不平的是张巧玲找的野男人居然是于德水，是那个对别的女人不顾一屑的于德水，可见张巧玲是个彻头彻尾的骚货。

而事情并没有这么轻易的上演结局。

于德水的老婆第二天一大早便堵在了张巧玲和婆婆也就是蒋二母亲所住的小院门口破口大骂。

这并不是简单的男女之事，事情的严重性和给她带来的伤害和愤怒远不是表面上通奸那么简单。

她似乎找到了这么多年于德水对她疏远和冷淡的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因为这么多年没有给于德水生下一男半女这个特别实际的问题。

于德水老婆声泪俱下的大声嚎啕很快地几乎将全村的人都引向这里，围观的人把小院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包括人群之中还有几只看热闹的狗，我一一将他们驱逐，但这些狗跑远了又回来，其实这在人类的眼里就是一群狗在嬉戏。

于德水的老婆坐在地上捶胸顿足，于德水几次试图将她拉起来拽回家里反倒被她抱住大腿，然后两个人谁也走不了。

谁也不知道于德水为什么这个时候依旧扛着他那杆老枪，他挺着身体，目光从容，就像平时狩猎回来肩上扛着一只袍子腰上挂着几只野鸡那样从容和淡定。

“大伙快来评评理张巧玲勾引于德水，勾引人家的丈夫天理不容啊！”

于德水老婆喧嚣的声音在街道以及整个村子的上空回荡，小院门口的街道两边的人们脸上虽然控制不住地洋溢着一种节日的喜庆神色，但还在脸上努力装扮出一些鄙夷与愤怒的第二种表情，这当然包括夹在一些女人堆里的那个黑瘦的女人——于德水的老婆，她正在被一些富有正义和同情心的妇女们安慰着，她的眼里一样有一些泪水有模有样地流出，嘴里在哇啦哇啦的说着：“这个没良心的，他从来都不理我，却攒着劲给别人……给那个假装好人的张巧玲，她当初与从山东来到咱这，蒋二死了她也不走，原来是因为别人的爷们！”

她的喋喋不休会引起众多女人们煞有介事地应和。

巧玲始终没有打开小院的大门，木栅栏外面围观的人们也没有看到里面的房门有一丝的响动。

东北地区的习惯是在窗棂外面糊着窗户纸，人们只看到有几个破洞的窗户纸上被阳光打在上面的树影，院里和屋里一片寂静。

魏三，一个邋遢的二流子突然把脚上穿烂的破胶鞋脱下一只，怪笑着扔进院里砸在房门上，围观的人群顿时起了一阵哄笑声。

于德水走过来一脚把他踢倒在地，围观的人群的哄笑声更大了。

于德水的眼神是不容分说的，魏三一边爬起一边叫骂：“妈的，被捉了还这么硬气！”

却没敢上来和于德水争个高低。

事情过去，人们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蒋二他媳妇张巧玲，据说她回了山东老家。

于德水也失去了他在菜园看青的差事，却与我每日游走在山里，有时会在山里的某个窝棚里一住就是半个月，这样的日子同样也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而关于于德水和张巧玲的故事还得把时间倒回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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