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林禽传

“阿慢，你来。”
晨光里，满头珠翠浑身绫罗的妇人站在廊下朝她招手。
周云霁，身穿布衣的女孩儿走进一处粉刷了白墙的明亮房间。
“往里间来。”
妇人坐在里间一张宽榻上，笑着看她，旁边墩子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华服的女孩儿，也悄悄歪着头打量她。
大的不如她大，小的还环着丫髻。
她们的装扮都不一样，衣裙上满是各色好看的花样儿，颜色也是她没见过的艳丽鲜亮。
“这是三娘和七娘，我的女儿。”
阿慢平生第一次这么近，这般仔细，看见别人家娇养的女孩儿。
“我是阿慢。”
“你义父己去军中了，你可认得？”
妇人问。
“我晓得。”
阿慢点了点头。
“这么点小人儿，倒像个老成的大人，你也不怕也不慌。”
妇人笑道，“外间只知晓我是你远房的姨母，你便在我这里好生住下，跟我两个女儿作伴，你可愿意？”
阿慢被两个女孩子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笑着点头。
“缺了什么，你便跟我说。
外头的阿茴和阿荼，都是我的婢女。”
妇人也笑着点头，“我不在时，和她们说也是一样。”
“好。”
阿慢又应道。
两个婢女便带她去换了衣裳，让她住在两位小娘子的院中。
那院子，在春天里开满了几棵花树，粉粉的嫩红色，就像院中娇俏的姑娘。
阿茴会在她的额头点上妆色，女孩儿们告诉她，那就是海棠。
紧接着，海棠花落尽，连叶子也凋零了。
院里的奴婢和仆人们都行色匆匆。
妇人换了一身素色的装扮，神色凝重坐在萧瑟的屋子里。
屋内的细软早己搬空。
“乱军要来了，府中不能留你。”
那妇人面有戚色，捏了捏她的肩头，“若我家郎君无恙，阖府有幸逃得一命时，再去接你来家里。”
阿慢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包袱里有半贯钱，和一身她喜爱的衣裳。
都是平日积攒得来的。
她在这里住得很好，从未受过亏待。
阿慢拉着妇人的手捏了捏，只说出一声“姨母。”
“这般时候，你晓得要去哪处？”
阿慢点点头。
“不必说与人知晓了。”
妇人叹息一声。
阿慢又点了点头。
“这一个金饼，是给你的。”
妇人凑近她耳边低声说着，朝她的手心塞进一团帕子包裹的物件，又轻轻抹了抹她的额发。
“阿茴，带她去拿两身齐整的衣裳。
再叫阿荼支给她一些钱粮，路上做盘缠。”
阿慢跟着阿茴从后门离开，回头时，己望不见妇人和院落。
可惜，在这里的时日太短，小院里的海棠花开，她只见过两次。
阿慢穿回了杂役小僮的布衣麻鞋。
约定离开的时辰在夜半，她的义父果然出现了。
“此时外间兵乱，紧急要命的时候，你暂且到樘州莫叔父处避一避。”
“这人是你亲爷和俺的旧识，必肯留你的。”
义父背着她赶路，一夜都没有停歇。
“我己在冷河渡雇下一艘船，两日便可到樘州，你在胡望津下船。
船上有人送你去蟠角县，莫其衷住在县东三十里皮家村。”
“可记得了？”
阿慢默默点头。
唉！
她又忘记了。
夜色深重，义父背着她，一定没看见她的点头。
……“哟！
哪来的饿殍，朝时还没有。”
“也可怜，报了里正，速速抬去西坡子埋了罢。”
周云霁倏然睁开眼。
正说话准备报里正埋了她的村人被骇了一跤，立时跑了一个。
另一个也要跑，又见她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转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急忙取了一瓢水来。
周云霁喝下半葫芦瓢冷水，真是透心凉。
心里却比方才清明多了。
樘州，蟠角县，东三十里，皮家村，找莫其衷。
在这个没有卫星定位又没有手机导航的时代，这信息恐怕也没法更精确了。
“这是哪里？”
“茅阳县城，呐，东城门外。”
手拿水瓢挂着鼻涕的半大少年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楼。
“冷河渡又在哪？”
“河对岸嘛，往西恐要十几里。”
“此去樘州怎么走？”
“那就要往……”少年望望天，又看看云彩，拿葫芦瓢朝大路一指，“往东走啊。”
周云霁看向那条宽广空旷的大道，还有远处灰蒙蒙的天色。
那不正是自己来时的路么。
“我要上樘州投亲，”周云霁低头捂脸，“委实饿得走不动了。”
她是当真想哭，眼泪说来就来。
前二十多年从没这么委屈过，还要走回头路，她怎么这么难啊！
“你莫哭，我拿些吃食给你。”
瘦黄的少年挂着鼻涕，裤子也半吊着，心地却实在不坏。
周云霁呜呜哭了一会儿，那少年果然端着水瓢又跑了回来。
他家定是在那片土巷瓦房内其中的一间。
“家里只这几个茭子饼，叫俺炊糊了，你吃吧。”
周云霁看到水瓢里几团漆黑的土疙瘩，想必是她方才的求告被回应了？
伸手拿了一个，手感冷硬。
周云霁还不知该怎么下口，那少年己经拿起一个，歪着牙啃下一角，嘿嘿笑着，用力嚼起来。
不管剩饭、馊菜、泔水，反正不是狗屎，她都可以！
吃！
周云霁抹开那点小矫情，下嘴就啃。
咬不动。
她这辈子，呃不，上辈子，从未吃过如此啃咬不动嚼也割嘴的食物。
“你吃呀。”
少年自己手里的黑疙瘩只剩下半个。
周云霁抱歉地抬头望一眼挂着鼻涕殷切看她吃饼的瘦黄少年，满脸营养不良的模样，咧开嘴笑得诚恳。
那两排白牙……牙口还怪好呢。
周云霁用心啃了半天，咬下一嘴的黑饼渣，其实除了焦糊，没太多怪味儿。
这玩意儿说是饼，更像馒头，它也不薄哇。
如果能再摊开一半儿的厚度，没准她就能啃下一块儿来了。
细嚼慢咽，也没有十分的难吃，最多八点五分。
细品，除了焦糊味，多少还有点谷物的芬芳。
她一定是饿狠了。
周云霁觉得这能当磨牙棒，起码足够她啃上三天五天的。
有点吃食就不错，要饭的还嫌弃什么石头馍，周云霁情真意切向少年道了谢，肚子叫得更响了。
“我还要赶路，这些饼……”她不知能不能拿走。
“都给你。”
少年嘿嘿一笑，又从瓢里拿回一个。
周云霁嘴里叼着啃过的一坨，两手把剩下三个黑疙瘩都拿了，没处装只能紧了紧腰带揣进怀里，这玩意儿堪比鹅卵石，贴着一层布都觉冷硬硌肚皮。
她千恩万谢地告别了少年，他还站在那片土巷边冲她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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