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欢

9

云梦瑶好奇地捡起那幅画，喜上眉梢。

连连骂我红杏出墙，身为皇帝的妃嫔，居然私藏其他男子的画像。

她要小太监扒下我的衣服，立刻将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小太监纷纷应声，几只手刚朝我伸过来，就被太后厉声喝止。

太后苍老的手抚摸着那画中男子的脸颊，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问我这幅画是哪里来的。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告诉太后是我在梦中见到的，就随手画了下来。

“这男子说亏欠了一个人，有些话希望我能代为转达。”

太后急忙问我是什么话，我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但表示男子曾不止一次来过我的梦里，也许下一次我就能想起他说了些什么。

云梦瑶有些诧异地盯着太后，小声提醒她，我在妖言惑众。

但太后却认为或许我不是妖孽，而是神女，责备云梦瑶危言耸听，罚了她三个月的月银。

我将那幅画送给了太后。

离开她的寝殿后，我猛地大口呼吸。

我赌对了。

那画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外祖父。

我也没有梦到过他，不过是通临时救命的胡话。

走出没多久，远远看见厉逍的身影，我急忙转身猫进了假山堆里，避开了他。

他和别人不同。

在他身边的每时每刻，给我带来的都是双重的痛苦。

妓院里的客人寻欢作乐，折磨的是我的身体。

可面对他时，我内心的恨意无处发泄，只能咬紧下唇，一味伤害自己。

敌国蠢蠢欲动，失了君主又将动荡不安，杀他何其容易，报我叶家的血债触手可及。

可我，可我却……

婢女找到我时，我正坐在锦鲤池旁发呆。

她说太后心情大好，刚才下旨，特意找了外头的人来表演击鞠。

击鞠是个贵族运动，也就是马球，宫里的妃嫔们平日里百无聊赖，表演这日贪个新鲜几乎都来了。

为了保证公正，马匹用的是皇家的。

太后看上了一匹白色的良驹，想要让它出场表演，但饲养该马的太监却支支吾吾，说马儿性子野，还没完全调教好。

太后不高兴了。

所有人都会遭罪。

我不忍看到血流成河的场面，主动提出驯服那匹马。

众人起初都不看好我，尤其是云梦瑶，笑我纤纤身姿居然敢说大话，等会儿摔个狗吃屎才是笑死人了。

太后瞥了我一眼没说话，按照狱卒的说法，这是她“默许”的一种表现。

我换了身素衣，翻身上马，仅跑了几个回合，便让那马儿变得温驯。

养马的太监说我真有本事，外头来的那些表演者也为我鼓掌。

演出顺利结束，太后很高兴，赏了我不少首饰。

云梦瑶见此，气得直跺脚，两只眼珠子转了转，忽地站出来对太后说道：

“依臣妾看不过是那马不够烈，饲养马的小太监没本事，才叫妹妹捡了个便宜。”

“臣妾的娘家有一烈马，浑身血红色，名‘血骢’，性子极其暴躁，摔死了臣妾不少家丁，至今还没有人能骑上它走完一段路。”

“若妹妹能将血骢驯服，那臣妾才是真正佩服。”

10

我站在原地很久没有说话。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听过血骢的大名，说将骑者摔下后还会用后蹄子乱踢，实在凶狠恐怖。

太后明显有兴趣，问我能不能行，我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但同时也提出了一个要求。

“若臣妾死在了血骢之下，是臣妾无能，可若臣妾将她降服，是否说明那马儿实际并没有姐姐描述那般，姐姐是在夸大其词。”

太后听出了我的意思。

承诺如果我能驯服血骢，就将云贵妃杖责八十。

云梦瑶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我只是最后的挣扎，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处理那匹马。

厉逍和厉逸风也很担心。

但我知道厉逸风是担心云梦瑶而非我。

他虽然口口声声要我打压那女人，心里却仍然想着她。

万一真的杖责八十，只怕即使活着，半条命也是没了。

床上，厉逍眉头紧皱地看着我，脸色似乎比前几天更为苍白。

“不要做傻事，厉逸风不值得你为他去死。”

他的后半句话说得很轻。

“不管厉逸风要你做什么，要你对我做什么，都不及你自己的性命重要。”

“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进宫是另有目的？”

“不然呢？”

他轻笑了声，眼底浅浅的悲凉漫了出来。

“我真信厉逸风给我送个美人？”

厉逍注视着我背后的伤痕。

那些鸨娘用鞭子抽的。

那些客人用烛火烫的。

那些姑娘用指甲掐的。

他不会问我这些伤是怎么来，他只保证日后不会再添上新的。

是啊，从我第一次侍寝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哪有好人家的千金小姐会满身疮痍。

我和厉逸风都在骗他。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容下了我，甚至不惜为我和太后翻脸。

驯马的日子很快来临。

我站在马场中央，看着那匹血红色的烈马被人牵着一步步向我走来。

她生得多俊啊，比我想象中更完美。

我的视线几乎无法从她身上挪开，想要触碰她，却在半中缩回了手，引得云梦瑶哈哈大笑。

“妹妹，不行就算了，可别逞强，年纪轻轻就死了可怎么好。”

我没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纵身坐在了血骢的马鞍上。

她起初表现得很抗拒，又蹦又跳，吓得一些胆子小的妃嫔发出尖叫。

我稳住身体平衡，拉着缰绳高呼一声，指示她开始跑，她像发了狂，边绕圈边踢蹄子，试图将我甩下来。

众人的表情都很惊恐。

除了云梦瑶和厉逍。

厉逍眉头紧皱，全身绷直，衣服也没换，该是一下朝就赶过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是真的担心我。

可有什么必要呢？

他是试图将我感化后，利用我再去欺骗厉逸风吗？

我骑着血骢跑了好几圈，忽然放低身姿，压在她耳边缓缓地喊她的名字。

血骢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如同寻常马儿一般陪我在马场上慢慢地跑。

在一众目瞪口呆中，我下了马，她还将头伸过来蹭我的肩膀。

她的眼中含着泪。

我也是。

这匹血骢是外祖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从小我们就形影不离，一起长大。

她是我的马。

是我的家人。

11

云梦瑶依着约定要受八十板子。

厉逸风为她求情，太后没答应。

在打到第二十下的时候，行刑的小太监来汇报，说云贵妃晕死了。

太后看在厉逸风的面子上，恩准等她好了之后再打。

我向太后求赏赐要血骢，她欣然颔首，还取下头上的簪子为我戴上，心满意足地回了宫。

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

厉逸风掐住我的脖子，大骂我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我笑认不清的人是他自己，到现在还对云梦瑶不死心。

“如果瑶儿有什么事我就让你给她陪葬！”

“既然舍不得，你又为什么要与我做交易？你恨的到底是她，还是无能的你自己？”

“住口！”

他的头垂了下来。

“可我不要瑶儿死……我只想让她后悔选了厉逍……”

“陛下的专宠是我的，太后的恩赏也是我的……但她还没后悔，看来我还要加把劲。”

“你……你要做什么？”厉逸风猛地抬起头抓住我的手臂，“够了，已经够了，对瑶儿的惩罚就到此为止！”

晚了。

我扬起嘴角，朝他行了个礼后离开了。

一切都晚了。

从白美人开始，我就已经陷入万劫不复。

云梦瑶非死不可。

击鞠表演后没过几天，我突然身染重病，浑身犹如被针扎一般，疼痛不已，换了好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

厉逍焦急如焚，日日陪在我身边。

有妃嫔猜测我是不是中了邪，问是否要请法师进宫看看。

厉逍觉得有理，但他没请什么人回来，而是让一群太监直接去搜云贵妃的宫殿。

半个时辰后太监回来了。

说找到了两样东西。

一个是身上扎满针的布娃娃，上头还贴着张写了我生辰八字的黄纸。

还有一个……

他不敢说了，将盒子双手呈上。

厉逍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个雕着花的金镯。

“这是白夫人的？”

厉逍顿了顿，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12

云梦瑶以“伤害皇嗣”及“厌胜之术”的罪名被赐了白绫。

她不愿赴死，口口声声喊着自己没做过，自己是冤枉的。

厉逍嫌她聒噪，暗示老太监将她活活勒死了。

这事才过去没几天，太后又病了。

我觉得有些意外，太快了。

我在画外祖父的画像时，在颜料里掺了毒。

画纸上只有淡淡的香味，太医们查不出来。

若太后日日观摩那幅画，最快也须得半年才会发作，怎么现在只过去一个月就出现问题？

除非毒药直接入口……

太后病重，妃嫔们个个默不做声，只有聚在一块儿闲聊时才会满脸愁容地挤出一滴眼泪，以表孝心。

我笑她们装模作样，主动要求去侍奉太后。

厉逍原是不肯，但在看到我的眼神时，他妥协了。

那晚他提出要为我描眉，我们彻夜长谈，直到他喝茶时猛地吐了口血。

鲜红的血水瞬间与茶水融在一起，荡漾着我那颗早已麻木不仁的心。

在我的悉心照料下，太后愈发病重，几乎下不了床，每日除了自言自语就是发脾气，偶尔还会闷头大哭。

宫人们日日惶恐，生怕一个不留神说错了什么被拖出去打死。

但很快她们发现，只要将一切交给我就不会出现差池。

我似乎成了太后最信任的人，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听。

太后在梦呓时会唤我外祖父的名字，会说那年楼阁之上，她远远望着他，一拢红衣，一下就动了心。

她把什么都忘了，厉逸风，权利……只记得我的外祖父。

我一口一口喂她喝下汤药，她拉着我的手，语气几乎哀求，问我外祖父在梦里到底说了什么。

我的神情无比温和，替这位天下拥有最高权力的妇人认真地擦掉唇角处洒出来的药汁。

“时候不早了，太后娘娘。”

13

我走出寝宫后，向下人们吩咐——太后睡着了，正在做美梦，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允许探视。

今天是个好日子。

阳光洒落大地，温暖而明媚。

我走到锦鲤池边上的时候，厉逍正在等我。

他朝我伸出双手，我顿了顿，向他走过去，脚步越来越快，一下子扎进他的怀里。

“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他宠溺地刮了刮我的鼻子，陪我一同走在鹅卵石子路上。

“那爱妃可曾知道，朕这一生最想做的是什么？”

他忽地停下望向我，沉寂的眸子里映出了缤纷的晚霞，好浓重，好沉重。

“臣妾不知。”

“我想为我心爱的女子描一辈子的眉，一辈子……”

他的鼻子开始往下流血。

“直到我和她被共同塞进棺材的那一天……”

厉逍想吃我亲手做的糕点，点名了要珍珠糕和粉糖软酥。

我告诉他我很多年没做过了，也许手艺已经变得很差，他的眼中含着笑，说不打紧，无论如何都会全部吃完。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我。

我想我们都等待这一天太久太久了。

书房里，厉逍换了身衣裳。

他在上头坐着，我在下边站着。

抬起头的瞬间有些恍惚，他的墙上不知何时多了幅画，画的是一个小女孩正在练武，英姿飒爽，落款是他的名字。

厉逍说我做的糕点很好吃，味道一点没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真的想将整盘糕吃完，可耳中却开始出血，缓缓滴落，染红了那瓷白色的盘子。

我怔怔地望着他，直到他不再唤我“爱妃”。

“我想再抱抱你，欢儿。”

他无奈一笑，想起身来拉我，却没有力气，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我就要死了，好欢儿，可怜我一下吧……”

14

厉逍病了，早就病了。

也许在下一个冬天前他就会死。

而我的出现只是让这一切提早降临，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厉逸风或许得意过，他以为送一个肮脏的妓子给厉逍，便能将他也拉入深渊。

可他不知道，我是厉逍的梦。

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梦。

他派人救了我和我娘后却失去了我们的消息，他找了我整整八年，甚至以为我早就变成山上的白骨。

是啊，要是直接死掉就好了。

我宁愿和爹娘，和叶家，死在那片漫无边际的雪中。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在窑子里……叶将军是我国的功臣，你是她的外孙女，你怎么能在窑子里……”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给我。

半个巴掌大小，晶莹剔透，主体雕刻着半叶翅膀。

这是我外祖母的东西，是被我早就典当了的——叶伯娥的骄傲。

“对不起啊，流放叶家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可我争不过母后，我好怕她，我好怕好怕她……

“我和厉逸风都不是母后的亲生儿子，可母后却选了我当皇帝，我没有自由，我什么都不是，我羡慕厉逸风啊，为什么你们都爱他……

“欢儿，别怨我，别……怨我……”

厉逍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垂下了头，像睡着一般安静，很美，和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样子一样。

我缓缓走到他身边，抚摸着他的脸颊，泪又不自觉落了下来。

“我不恨你了，厉逍哥哥，我们两清了。现在的欢儿很陌生吧？和画上那女孩一点都不像吧……”

我随手将盘子里没吃完的珍珠糕扔到窗外，有几只鸟儿停了下来，享受这难得一见的美味。

“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即便是傀儡，那道旨意也确是借由你的口，你的名义下的。”

“我叶家忠义，怎么会叛国呢，我想了很久，为什么会是这个最不可能的罪名。”

“原来是因为太后爱上了我的外祖父，真是可笑……”

身后的鸟叫声听不到了，地上整整齐齐排着那几只鸟儿的尸体。

15

厉家的荒唐皇朝败了。

在百姓的叫好声中被敌国吞并。

敌国优待俘虏，将宫里的妃嫔全部贬为庶人请了出去。

但他们翻遍整个皇宫都没找到传国玉玺。

是啊，怎么可能会有呢。

玉玺已经被我放进了我娘的坟墓里，再也不会重见天日。

这是我叶家护下的江山，也该同叶家的血脉一起埋葬于黑暗。

我将太后的簪子和白夫人的金镯放在娘亲的坟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然后开始为她倒酒。

身后隐约传来了什么动静。

我刚想掏出腰间藏着的匕首，忽然一顿，笑了笑，径直回头。

我被一柄长剑完全贯穿腹部。

这是我与厉逸风的第二次正式见面。

他没有了纨绔子弟的模样，素衣布鞋，胡子邋遢，却依然好看，格外纯粹。

“你是来为太后报仇的？”

厉逸风摇头。

“荣华富贵于我而言根本无所谓，太后也不是我亲母后，死便死了。”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那是为厉逍？”

“呸，凭他那个窝囊废也配？”

厉逸风的眼中满是血丝，眼神冰冷，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暴戾而危险。

“我说过让你别再害瑶儿，你既然不听，就去死吧！”

“我真是不明白，天底下有这么多好女人，你怎么偏偏就看上了她？”

“你这种贱胚当然不会懂，瑶儿她，她为叶将军……为叶家上过香啊……”

我微微睁大了眼，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叶家被流放后，墙倒猢狲散，我们一下从受人敬仰的功臣变作了遭人厌弃的烫手山芋。

为我们求情的人不是没有，但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最严重的一位大人甚至直接掉了脑袋。

我不知道云梦瑶的祭拜是否真心。

只是感慨天底下居然还会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缅怀我们，有些欣喜，又觉得可悲。

而当我看清楚那柄刺穿我的剑的模样时，我的泪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

“青萧剑……青萧……”

这把青萧剑是我外祖母的宝剑。

是被我以区区二十两银子就典当出去的外祖母的生命，是她的所有功绩。

可它回来了，它到了厉逸风手里。

“如此也好，如此便好……”

他抽出剑，我的身体倒了下去。

同时掉落的还有外祖母的玉佩，一分为二，残翼破败。

16

血染红了我身下的大地。

这样美的颜色，如同我最心爱的血骢，不知那户人家有没有将她照顾好。

我感到身体越来越冷，神志也不太清楚了，耳边能听到风声、虫声、质问声，还有呼唤声……

“你为何会认得叶将军的佩剑？”

小丫鬟们调皮地从爹身后走出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大小姐，今天就不给陛下写情书了吧？你老吵着要嫁给他，当心吓着他。”

“这，这是父皇赐给叶将军的玉佩……怎会在你这？”

在马房当差的小厮笑嘻嘻地将缰绳递给我：“小姐，叶将军送你的这匹小红马太精神了，我降不住它，它最亲近你，还得你亲自来。”

“叶夫人的冢居然在这种荒郊野外……你到底是谁？你和叶家有什么关系！”

我看到了娘亲。

她那么美丽那么温柔，指了指前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光明，在那光的最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欢儿。”她放下了枪，转过身，笑着朝我张开怀抱。

我跌跌撞撞地朝她走过去，扑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难道……你难道！”

我的瞳孔已然涣散，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厉逸风的手。

可惜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啊，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但正适合作为我的末路吧，抹去我这个苟且偷生八年的胆小鬼，在这人世间最后的痕迹。

我看不清厉逸风的脸了，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表情。

只是努力扯起嘴角，一如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时那般：

“王爷，我，只是个妓子啊。”

小说《无欢》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