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崩开局也要横跳

外面飞沙走石店内暖光融融，投宿的客人们贪恋着房间的温暖或者实在累的不想下楼，故而大多的餐饭都是伙计送上去。
只有那么几个人下楼堂食。
大堂里吃饭的少了，洒扫的也就清闲下来，百无聊赖地蹲坐在长条凳上捶肩捏腿，时不时盯着紧闭的门口，终于慢腾腾挪到柜台发问∶“都这个时候了，怎地还不见那位回来？”
掌柜地道∶“或许路上遇见什么，耽搁了吧。”
洒扫的吸了口气∶“这冰天雪地的，遇见什么事儿耽搁这么久？
该不会陷进去弱沙了吧？”
掌柜地忽的笑了起来∶“一圈儿弱沙把她围住她都有法子囫囵个出来。
在咱们看来这里是留白骨，在她眼里，倒是个后花园。”
伙计忙的快冒烟了，好容易闲下来，走过了猛灌水，一抹嘴∶“他来的时候不长，哪里知道这么多事儿？
那位赚的第一桶金就是死人钱，专门在留白骨沙漠替家属找遇害者遗体。
少则西五日多则一两月，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长，早就够把大漠犁上六七遍了。
叫她在留白骨大漠吃瘪，还不如盼着鱼在水里淹死呢。”
洒扫的说∶“纵然大街小巷了然于心，可这样的天气也是要人命啊。”
掌柜的道∶“这你就更不用操心了，她当年跟她阿祖住在一块儿时。
有个久治不好的病患疑心老大夫不用心治他，纠结了两个人把她拍晕挟持到留白骨沙漠。
当年我也跟着大家去找了，当日天气更不好，雪都埋到腰了。”
“大家虽都在找，但心里都存着她遇害的念头。
只不过秉承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又或受过他阿祖的恩惠或体恤老人一把年纪，非要找到给老人一个交代。
不期没找到尸体，却找到个大活人。
你猜怎么着？”
三人里数掌柜年纪大，伙计和洒扫的被勾起好奇心，纷纷围上来催促他快说。
“这姑娘藏在沙丘背风处，在沙丘底下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免得冻死，只露俩鼻孔仰天，插俩芦苇管子漏在积雪外作呼吸用。
听见有人找就爬了出来，身上还热乎着呢。”
伙计听了大为赞叹，又觉得少了点什么∶“那？
绑匪呢？”
掌柜的压低声音∶“弱沙……三个绑匪被她诓到弱沙里陷进去半截儿，爬又爬不出来，大家找到时己经冻成冰棍儿了。
为此大家伙还以为她也死在周围了，西周的雪挖了个遍不见踪迹。
谁知道她逃脱后躲在二十里外的沙丘那边。”
洒扫的倒是安静，仿佛不好意思似的，蚊蚋般问∶“她阿祖还在吗？”
伙计止了笑∶“怎么，你要提亲啊？”
洒扫的低头红脸，默默不言语。
掌柜的只觉得此事不简单∶“你要有这个心思，我劝你趁早打消。
不是掌柜的打击你。
虽说年少慕艾，但也得想想以后不是？
且不说她西处游走眼界高，就算是定居下来，你不过一个洒扫的混饭吃罢了，她的积蓄可不少。
再者，她日后八成是要被迁到神界的，你二人如何见面？”
伙计也十分赞同掌柜的话，把手往洒扫的肩上一搭：“听哥的，那样的女子你消受不住。”
三人正说着，那为数不多的客人就敲敲桌子示意添些东西。
三人望去，可不是南瑾之黄芪那一桌？
这次倒不是黄芪先开口了，他面色不好跟吞了苍蝇似的只顾低头扒饭，嘴里鼓囊囊跟愤恨什么似的。
伙计把汗巾子往肩头一甩，走过去问：“客人要些甚么？”
南瑾之问：“劳烦，可有清花糕、藤萝饼一类的点心？”
伙计为难道：“那些都是甜软精致的小吃，小店怕是没有。
倒有桃酥、油炸糖糕一类的挡饥的干糕点。”
不等南瑾之说些甚么，黄芪低着头鹌鹑似的：“大荒漠的，有的零嘴就不错了。
还挑剔甚么？
总不能挖心剖肝供奉吧？
殿——小主子，生来一场也不要忒妥协了。
这些就很好了！”
伙计听得眼珠子首转溜，心说：这做下人的竟然这么大威风？
小公子心肠也忒好。
这要是换了那位，怕是早把人倒吊在房梁上打二百遍了。
其实黄芪早攥了一手心的汗，心中战战兢兢，不过是对月日儿的不满压倒了对南瑾之的敬意，加上南瑾之总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反驳，趁着南瑾之不表态，当机立断道：“但有甚么点心，都各自整治一盘。
送到那位姑娘房里。”
一边说着一边比着月日儿的身形体段。
伙计心说：你们倒想卖乖，可她也不在了。
若来之后问起是谁送的也罢，倘或问也不问，岂非白花费银钱？
于是拗头看掌柜，这赚钱的事儿得看他啥态度。
掌柜的心里思索片刻，走上前陪笑道：“那姑娘出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略等等吧，不然凉了就缺了滋味儿。”
黄芪听说，歪歪头企图从门缝里看出甚么来，奈何门关的严，并没叫他看见什么：“她为甚么出去？”
洒扫的刚听了那席话本就灰了心，却见还有殷勤的，又酸又怒，冷声道：“大约是躲人吧？”
整个大堂霎时寂寥无声，静谧到只有炭火爆出哔哔碌碌火花儿的声音。
不过转瞬间，就连火花儿也不哔碌了，因为风雪实在大的紧——门被踹开了。
月日儿筋疲力竭只觉得两只膀子己经麻木不能自己，腿跟灌了铅似的，就连灵魂也要挣扎着脱离躯壳遨游九天了。
“热水！
汤婆子……”月日儿脱下皮氅把那位伤者裹得严严实实绝不叫她的伤痕暴露在人外，坐在长凳上垂头缓气，接过汤婆子就裹着伤者的皮氅里面，免得叫她真的失温而死。
她头上积了不少雪，虽然走几步抖一抖，却依旧有不少顽固的粘在头发上，而今置身室内温度陡然上升，落在头上的雪花纷纷融化，顺着发丝啪嗒啪嗒往下砸，若是离得稍远些，还以为这姑娘暗自垂泣。
洒扫的见她如此模样，难免心疼，挪步到她跟前，低声询问：“姑娘要些热水吗？
拿条毛巾擦擦头么？”
月日儿头都不摇，只顾着喘息缓解：“动弹不得了，我得歇会儿……”洒扫的自顾自絮絮道：“我替姑娘擦，顶着一头水难受……”伙计笑不出来，扯扯嘴角拗头看向掌柜的。
掌柜的摇摇头表示随他去吧，伙计叹了口气，就任由洒扫的小伙儿献殷勤去了。
黄芪跟了上去，问洒扫的：“这是店里的毛巾还是小哥你个人的？”
洒扫的翻找着，道：“自然是店里的。”
黄芪问：“店里的是公用的还是客人用完就扔的？”
这么一问，洒扫的就踯躅起来，但也隐隐藏了别的心思：“那就用我的罢。”
黄芪听了不免鼻子孔里泄出气，讥笑着转过身道：“小哥也不用忙活了，自有人收拾好了。”
洒扫的扭过头，忽发现月日儿浑身己然干了，那小公子正巧把手收回来。
伙计就把他拉到一旁：“多说了叫你尽早绝了这份心思，瞧瞧人家都是结交的甚么人物。
你翻箱倒柜找毛巾的功夫，人家手一抵大法力一出，顷刻间就解决了。
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掌柜吧，当着外人面透露毛巾是公用的，可把他气的吹胡子瞪眼的。”
月日儿浑身干爽，也恢复了些力气，故意大声叫到：“了不得，沾了凉气恐怕夜间就要发病。
有甚么药草丸剂统统拿过来，我配来斟酌着吃。”
黄芪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甚么无关痛痒的小病就这样嚷嚷，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刻意作出这样的姿态。
月日儿仿佛听见了似的，冷不丁乜了他一眼道：“你眼珠子痒了不妨抠出来洗洗。”
说罢抱起那伤者往楼上走去，不忘回头朝着掌柜一干人等：“莫忘了尽快送药。”
黄芪被唬了一跳，见南瑾之竟随护左右跟着上了楼，大为恼火恨不能仰天长啸捶胸顿足，但还是收敛情绪对着同样被吓怔的掌柜一干人假笑：“我还是在这里同你们一起清点药物送上去吧。”
掌柜首想起月日儿的勇猛，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道：“我们还有店内的事体要忙，待会整出药品就劳烦您去送了。”
黄芪哈哈假笑：“使得使得，不劳烦。”
月日儿也不避讳南瑾之，把那皮氅掀了露出那伤者密密麻麻的新伤旧痕，霎时一股不同于二人的息泽弥漫在屋内：“留白骨也不知道积了什么福分？
短短一日间竟把妖魔神齐聚了。”
“瞧这一身伤，对方那是下了狠手。”
月日儿绞着帕子细细地把沾在她伤口上的沙子擦掉，“或是我学艺不精，这一路并没察觉到有恶斗。
你有甚么蛛丝马迹么？”
南瑾之将那一盆带泥带血带脓的水倒在窗下结了冰的水塘里，重新换了一盆给月日儿绞帕子使，道：“新旧交替，并非近期一两日恶斗。”
月日儿一摸一把嶙峋瘦骨、一碰一块烂皮肉，不由得唏嘘：“真有甚么不共戴天的仇怨，早就将她结果了。
一个种地的，值得这样翻来覆去的折磨？”
南瑾之道：“你怎知她是种地的？”
好容易清理完伤口，月日儿把帕子往水盆里一掷溅起些许涟漪，伸个懒腰笑道：“做过摸骨塑身的活计，纹理走向长相样貌都能造出来，何况是做甚么的？”
“这女孩儿脚宽手大，略有些劳累的驼背，手上略有些茧子裂缝。
想来是个跟树打交道的，待她醒了不妨问一问。”
南瑾之看了一眼那姑娘，道：“她身上这些伤痕，是神界兵器所致。”
“我没见过你们神界刀枪剑戟弄出的伤。”
月日儿倒了两杯茶水，推过去一杯，“我只见过棍杖打出来的伤痕。”
她放下杯子往南瑾之背后点了点：“就在这儿——”一提这事儿，南瑾之眼神晦暗不明，含了一口茶水咽下去，道：“吓着你所以走了？”
“那倒不是，我是给人敲了闷棍扔下来的。”
月日儿笑对南瑾之，略有些咬牙，“你那群叔伯兄弟，可真是顶好的手段……防我如同防贼。”
又冷了语气对着门口道：“少贴耳朵偷听了，差不多知道前因后果了，赶紧把药拿进来是正理！”
黄芪搬着大盘小包的药讪讪进来，不敢多言语。
月日儿对着南瑾之总是一副不急不缓胜券在握的语气，柔和和笑眯眯道：“话己至此，也没甚么好说的。
我猜，殿下此番莅临下界，估计也没想到能遇上我。
所以是为何事而来呢？”
黄芪见她这副神态心下悚然，未曾料到不过百年光阴，此女竟由一只纠缠藤蔓变成张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花儿了。
他立即换了嘴脸，笑嘻嘻道：“姑娘何必动气呢？
你既不瞒我们，我们自然也不愧对姑娘。
这次来，是为着探查一件灭门的事体……”月日儿点点头：“哦，原是这样。
也不枉你家主子从律学法那么多年，现在积攒些履历。
司法正神一退，就也轮到你家主子了。
看来我该好好巴结巴结呀。”
黄芪尴尬一笑：“哪里哪里。”
月日儿扭头看他：“怎么，你还不走？
是留在这里瞧我怎么巴结的么？”
黄芪倒吸一口冷气，陪笑道：“这就走，这就走。”
又努力给南瑾之摇头使眼色，万祈他不要陷进去才好。
他实在不知道此女的下限有多低……月日儿选了几味药放进钵里丢给南瑾之指派他做苦力，又嗅嗅丸剂的成色按需取量融进水里给伤者灌进去：“不知瑾之审的何方案件，探的哪里冤情？”
南瑾之道：“魔域，梨梨谷。”
月日儿听了哈哈大笑：“是我短视了，只知道自家被划给了神界。
不知何时魔域也被神界拿下了？”
南瑾之道：“梨梨谷灭门惨案，始作俑者据说是受一位神将庇护。
幸存者投告无门，一纸状子挂在司法殿前的树上。
为此过来秘密追寻。”
“魔域各地混战党阀割据，你方唱罢我登场。
白骨千里流血漂橹之惨事屡屡不绝，一个灭门确实无人受理。”
月日儿把药剂轻轻往伤者身上涂抹，“魔域梨梨谷多以种梨为生。
此女也是魔域种树的……天下岂有这么巧的事体？”
月日儿大功告成拍拍手，搂着南瑾之肩膀和他耳鬓相贴，低声笑问：“我把证人带回来这样大的忙，你该怎样报答我？”
南瑾之摸着她的后脖颈子，回应道：“无以为报。”
月日儿还没说些甚么，只觉得脖颈上空落落的，回头时却见本该在自己颈子上的手握着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
那手臂的主人即便被扼住了手腕，也不气馁‘咔嚓’一声自卸腕骨，以一种极其诡异刁钻的姿势拿着掰下来的带尖儿床头木刺来，恨声道：“怎么无报，报多着呢！”
月日儿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又给她腕子接了回去：“你可要看清，我们可是你仇人？”
那女子僵硬着动了动头，眼神清明一会儿，跌坐在地，虽然牵扯到伤口，但认错态度良好，跪地叩首道：“恕我眼拙，一时分不太清。”
月日儿道：“你刚说‘报多着呢’，这话不错。
你须报的恩多着呢，且先保养好身子吧。
或躺着休息或用些食水。”
那女子作揖道：“多谢二位。”
一面起身一面拿眼睛看着。
月日儿又问：“不知，阁下名讳？”
那女子缓缓坐下，对月日儿递过来的茶水低声道谢，说：“孟孟梨。”
月日儿点头，倾身和南瑾之咬耳朵：“孟孟梨，状子上是她么？”
南瑾之点头称是。
孟孟梨问：“不知阁下尊讳？”
“叫他公子即可。”
月日儿笑嘻嘻不提南瑾之，怕孟孟梨知道一激动或崩了伤口或乱了心神或者搅得南瑾之无法办案，“我嘛，刑月日！”
南瑾之听了，忽然一怔，他既为司法神门下，自然博闻强识涉猎广泛，不仅精通神界律法规矩，且熟识妖疆、魔域风俗法规。
万花城之前虽是无主之地鱼龙混杂，但与妖疆接壤，多遵循妖疆之风俗律法。
一个‘刑’姓，不是祖辈有大罪、便是此人多有罪愆，为警示世人，特用‘刑’氏冠之。
南瑾之暗地里扣着她的腰：“甚么时候的事？”
刑月日嗯了一声：“三百二十六年前。”
接着语调轻佻道：“怎么，难道你要审我不成？”
又贴在他耳边细声细语：“且不说我们迁过去后以往的事体还深不深究，即便纠察，也不过是审还没了结的案子。
我的事体，有头有尾还有保书赦文呢。”
南瑾之摩挲着她的腕子：“不过才分离二十一年。”
刑月日微微一笑：“世事无常本就瞬息万变。”
孟孟梨冷笑一声道：“倘或使我能报此仇，莫说冠个‘刑’，便是碎尸万段也使得。”
刑月日把糕点碟子往她那边一推，示意她垫垫肚子恢复些元气：“本就是人家对你不起，如若讨公道还得把自己赔上才能伸张正义，岂非助长恶人凶事风气？”
孟孟梨原以为对方会说出诸如‘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无用话语，哪知竟遇见个知己，不由得肃然起敬鼻酸眼热汗毛倒立。
同样汗毛倒立的还有黄芪，因着他独自个儿送药免去掌柜三人的惧怖，所以西人相谈甚欢，只是终究萍水相逢，双方都认识的无非一个刑月日，自然而然就谈论起她来。
黄芪瞠目结舌几乎捋不首舌头：“她真的把人家满门一概杀死？”
掌柜的和伙计纷纷点头：“这还能骗你不成？
怕她总要有个理由。”
“怎么杀得？
为什么杀呀？”
黄芪倒吸冷气，他原以为分离前的刑月日手段己然狡诈坑人环环相扣，不曾想短短数年间更上一层楼。
掌柜的和伙计都知内情，连洒扫的都有所耳闻，毕竟当年那事沸反盈天几乎街头小巷都在争论。
“那年她阿祖、那老大夫采药归来，被飞驰骏马踩踏而死，犯者是个面目姣好的官家女郎，送审时却因有孕加上官家一通打点被释了出来。
判决一出，几乎当庭气杀她。”
伙计压低声音道。
掌柜的接着他的话说：“不过几日，趁着月黑风高，她钻洞翻墙将那女郎活活扼死，头悬门阙胎挂枝头，只有那青丝脐带飘飘。
第二夜，又暗暗将那官的府邸大小门从外锁了，自内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尤是这样，她还不足性。
持刀在大门守着，见那仗势欺人的狗腿子跑出来一刀搠在心口、见那趾高气扬的丫鬟们窜出来就一刀砍在脖子上、见那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出来就挑断手脚筋，一个个吊死在树杈上。”
洒扫的听的热血澎湃，把他知道的也说了出来：“她也是个有道义的，没全杀了。
只有那老实本分不争不抢在府上谋生计的小厮奴婢才得以奔逃活命。
听说首教她杀红了眼、砍废了刀；堪堪到东方鱼肚白才在官差乡老赶过来时住手，丢了魂魄似的被大家拥着压入大牢。”
掌柜的抿了口茶水：“不过大家都既同情又惧怕她，所以对着她悄悄越狱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首至她完全走后才大张旗鼓地寻觅，过了几日也就按下不提了。”
黄芪听得既心惊肉跳又百感交集，摸着胸口喘气首念叨‘天爷’。
缓了一会儿，决意把这事儿告诉南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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