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草

6.

我几乎是勉强读完了初中。

镇上的初中比起县城里还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老师们的水平也有限，好多任课老师都是一人身兼多职。

中考我考得很差，只是堪堪够着了县一中。

我本想着，只要我能考上全县前十，爸妈一定会再给我继续读书的机会。

但我终究是小瞧了教育的差距，尽管我拼尽全力考到全校第一，放在整个县城里却连个屁都不算。

爸妈说什么都不再同意我继续读书，无论我怎么苦苦哀求。

奶奶拄着拐杖过来骂我：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找个好人家嫁了这辈子就衣食无忧了，你想没想过你弟弟？非要把你弟弟的光景都祸害完了才行？”

邻里乡亲们也劝我爸妈：

“现在男娃都是上了初中就出去打工了，你家闺女都中考完了，也够可以的了，总该赚点钱报效报效家庭吧？”

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希望我继续读书，仿佛女孩读书是多么大的罪过一般。

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为什么他们就容不下我？

可不论我心里再怎么不甘，都无济于事，还是被打发去了一家牧场打工。

当时牧场里有很多像我这么大的孩子，男男女女的都有，我被分到了挤奶车间，每天负责帮奶牛上转盘挤奶。

当时牧场的工作还算不错，三班倒，给1200块的月薪，每个月可以休四天假。

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包吃包住，可以常住牧场，这让我有一种解脱一般的轻松感，甚至喜欢上了牧场的工作。

当时我就想，如果在这谈一个对象，以后成个家安安稳稳一辈子，也就算了。

反正那个时候的女娃，只要不读书的，大多都是这个结局。

但我爸妈却突然找上了我。

“你参加过中考也知道，镇上的教育比不得城里，你弟弟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打算把他送到城里念书。”

我妈的话说得很明白，她和我爸一起盯着我。

没错，就是盯，就像是威胁一样地盯。

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我在这边赚钱了，又没有什么开销，他们希望我来资助弟弟读书。

盯着我，是他们想让我自己主动把钱拿出来。

也许，这样可以让他们心中没有那么重的负罪感，不显得那么压榨我吧。

我把这段时间攒下来的钱都给了她们，我妈把钱用手绢包好，装进了裤兜：

“回头我们准备就在你弟弟学校附近租个房子陪读，好让他安心学习，秋收的时候田里忙，你就过去帮衬着照顾照顾你弟弟。”

自始至终，我妈从没问过我在这牛粪味臭烘烘的牧场里干得辛不辛苦。

但那毕竟是我弟弟，虽然他的到来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但也毕竟为我们家带来了转机。

我应该帮他，他是爸妈的希望。

于是十月农忙的时候，我就每天下班抽空回去照顾他。

他总是放学很晚才回来，有时候喝得醉醺醺的，有时候脸上还有伤，发型也是那种遮住一只眼，染了黄毛，打了耳洞。

我劝他：

“弟弟，爸妈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

他做着我做不到的事，也承载着我的希望。

可弟弟从来没听进去，只会嫌弃我做的饭不好吃，肉有点少；还有就是缠着我要钱。

我不给他，他就跟我妈告状。

渐渐的，他的成绩越来越低，老师约了我妈去学校谈话。

两口子商量着，给弟弟报一个培训班辅导着，让他的成绩再往上赶一赶。

培训班的价格很贵，但我的月工资是死的，我只能每月给他们那么多。

我以为我妈会放弃这个想法，却没想到她又找上了我：

“小慧，你看你也不小了，最近媒人来咱们家里跑得勤，我看有个镇上开超市的家里条件不错，你要不要回去见见？”

那年我16岁，按法律上来说，还没有成年。

我知道，这是每一个不被重视的农村女孩的宿命，我有一个从小到大的玩伴，初中都没上，今年上半年已经生了孩子当妈了。

生在荒野里的狗尾草，想要迎风飞舞是多么困难的事。

所以我放弃了与命运抗争，为弟弟做出牺牲。

7.

在我妈的安排下，我婆婆和我丈夫来到了我们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

我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就好像已经对生活失去了奔头，任由我妈把我夸得天花乱坠，开出了十万彩礼的价码。

婆婆说：“先让两个年轻人相处试试，愿意的话，彩礼不是问题。”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招待我婆婆和丈夫。

自那以后，丈夫就经常去牧场接我下班，带我在城里玩，旱冰场、台球厅、卡拉OK。

我从没去过那些地方，女孩子们都浓妆艳抹，男孩子们也喜欢赤裸着上身。

和他们在一起久了，我总觉得身上有一股散不掉的烟味，我不喜欢。

有一次我们约好了下班一起去看电影，却正好碰到他跟几个女孩在电影院里打情骂俏，甚至动手动脚。

他只是一个小混混。

那一天，我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婚姻充满了失望，我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为了躲避丈夫，我推脱加班，每天都窝在牧场里。

直到我遇见了他们，一群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大学生、和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中专生。

牧场特地花大价钱，从大学招来的应届生和实习生，在牧场里做活。

他们不像我一样，每天做着重复机械的动作，为奶牛套杯、挤奶，下杯，如此往复。

他们会在一起讨论什么牛有什么症状，需要怎么用药；哪批牛的产量掉了，需要怎么调配饲料配方……

他们说的好多好多，听得我都觉得精彩，可我听不懂。

那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看得到，却触碰不到。

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叫毛主席，是在化验室做工作的，中专生来实习的。

我感觉她每天都很闲，但赚的钱却比我多两倍。

我们坐在食堂吃饭时，她跟我说：

“小慧，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去读大学呢？即便只是读个中专，你都可以做一名兽医，如果你是本科生，甚至可以做更高级的工作，比如研究动物实验。”

她说得漫不经心，却在我的心中掀起了滔天海浪。

我急切地抓着她的手，激动得眼泪控制不住，仿佛在我那早已一片漆黑的世界里，终于又洒进来一缕曙光。

只是一缕，就足以让我拼尽全力朝她奔跑。

“我，我要怎么做？”

她掰着手指：

“你现在是初中学历，你可以用你在牧场赚的钱去复读一年，上一个职高，职高有一年实习，又可以缓解你的经济压力，你再去继续读大专，再实习一年赚钱；

“你还可以专升本，本考研，研考博，乃至出国留学……小慧，只要你有一颗向上的心，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你就可以翱翔，这个世界无比广大。”

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只记得那一晚，我激动得整夜都没睡。

8.

我跟家里断绝了所有的联系，不再相亲，也不再给弟弟资助，我要为自己的未来攒钱。

我妈知道了这件事气得找上牧场来，威胁我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

“妈，弟弟已经在城里上学了，我不靠家里，只想自己养活自己读书也不可以吗？”

为什么我好不容易看到的一丝光明，您也要把它斩断，硬生生堵住我的双眼？

弟弟是您的儿子，可您也是我的妈妈啊！

“你是要嫁人的，你弟弟才是老王家的根，这个道理你都不懂还读什么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妈当仁不让，死死地盯着我。

哪怕我竭力搜寻，也没有在她的眼神里发现一丁点对我的爱。

我深吸了一口气：

“每个月最多五百，不然一分都没有。”

我说得斩钉截铁，我妈也拿我没辙，毕竟钱是我赚来的。

从牧场辞了职，把攒下来的所有钱都有规划地分成一份一份。

终于我去了复读班，又一次坐在了课堂，尽管我已经比周围的同学大了好几岁，但我不在乎。

可我妈又不乐意了，读书的我连每月五百的收入都带不回来，这让家里维持弟弟的高消费又开始变得捉襟见肘。

我妈一次又一次地来学校找我，害得班主任都找我谈话。

我没了办法，只好跟我妈约定着，上了中专就去勤工俭学，给家里拿钱，只需要他们支撑一年。

我妈这才勉强答应。

那之后，我终于有了一点安宁，拼尽全力，考上了一所职高。

前脚还没来得及去学校报到，我妈就跟我说弟弟想买一个步步高学习机。

索性我上中专也还需要一笔钱，就出去打工，找兼职，只要是能赚钱的，我都不挑。

因为我相信，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我吃的所有的苦，都一定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报考学校的时候，我特地找了一所南方的学校，特地逃得远远的。

仿佛每离那个家庭远一分，我的呼吸就能顺畅一分。

在职业学校里，我就像是一块海绵一般，疯狂地吸纳着知识，在大家还在追求杀马特的年纪，我就像是一只书虫一般整日泡在图书馆。

晚上我还会去烧烤摊当服务生，周末也去做地推，匆忙得仿佛不是一个职高的学生。

但对于我来说，那是自从我弟弟出生以来，最快乐的两年。

我妈经常会给我打来电话，抱怨家里生活的拮据，我却只每月打500块给她，有时候她会生气在电话里骂我白眼狼。

可她却不知道，兼顾学业的我，在每月给她500之后，我连饭都不能好好吃。

好多次都是咸菜配馒头，晚上在烧烤摊上蹭一顿。

因为我还要省下钱来交学费。

不过我并不觉得苦，狗尾草在向上生长的时候，她的心里只有那广袤的世界。

我终于又到了实习的时候，因为选的是兽医专业，我又找了一家牧场实习。

不同的是，我这次不再是一个脏兮兮的挤奶工，而是以兽医实习生的身份，工资足有3800块。

也许是缘分，在这里，我又遇到了毛主席。

她已经读完大专了，现在已经是一名兽医组长，懂得非常多的知识。

有时候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牛是什么病，我觉得她好厉害。

她跟我说，她的工资已经超过了一万；厂里想培养她做保健部经理，以后就按年薪算。

在那个年代，一万工资就已经是人尖了，再涨就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孩。

她简直就是我的太阳。

“小慧，我不想留在这做经理，我现在每天都在学习，我要考本科，我觉得我的未来不止于此。”

毛主席带我去了她的单人宿舍，环境比我的四人间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的桌子上摆满了兽医的学习资料，就像是一颗陨落的彗星，狠狠地撞在我的心头。

我承认，我心动了。

我也想要读大学。

9.

当我妈听说我要还要去读两年大专的时候，气炸了。

她不远万里买了一张火车票，手里拿着一瓶敌敌畏，气势汹汹地来牧场找上了我。

“你知不知道你弟弟现在学习到了多么关键的时刻，他要是落榜了，你要负责任的！整天想着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

我妈声色俱厉，就像是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我承认，我真的恨她。

在我想要变得更好的路上，她一次又一次地阻挠我。

“妈，我现在的工资已经是以前的很多倍了，我继续读书，会有更好的未来，我可以让你们住楼房，开汽车，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赌注都放在弟弟身上。”

我本以为，妈妈会被我的话说得至少有那么一丝羞愧。

但她没有，反而是瞪大了眼睛，吊起嗓门质问我：

“你涨工资了？！那你还给我每月500？！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么回去结婚，把聘礼给我拿回来；要么就是你自己给我十万块钱，不然我就把这瓶农药喝了死在你面前！”

我妈说着，已经拧开了瓶盖。

纵使我心中再恨，我都无法真的亲眼看着我妈去死。

毕竟她还是给过我一点爱的，即便那已经是我几乎都记不起来的小时候。

晚上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毛主席来看我，我哭得一塌糊涂。

那条满是荆棘，但却充满希望和阳光的路，我不能再走下去了。

我拿不出十万，只能嫁人。

“小慧，如果连你自己都放弃了自己，那你真的就彻底陷进去，再也出不来……这十万，我替你出，算你借我的！”

十万块钱对于毛主席来说，大半年就能就能赚到手，但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稻草一样。

她真是我的太阳，照耀着我这棵小小的狗尾草，努力生长。

我妈拿到了十万块钱以后，我对她已经彻底失望，我不希望她再来染指我的生活。

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我要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所以我屏蔽了家里一切的联系方式，独自去上大专，一个人偷偷地努力，准备专升本的考试。

这是我人生路上的最后一搏。

毛主席说，等她考上了本科，就去上海，在那里做医药研发。

她就像是我的指路明灯，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幻想着自己身穿白大褂，走在干净整洁的实验室里，看上一眼显微镜。

我会开着小汽车上下班，行驶在人来人往的宽阔街道。

我会住在一栋复式小公寓里，自己给自己冲上一杯热咖啡，静静地享受周末时光。

我还会找一个男朋友，一起组建属于我自己的家庭，然后生个小宝宝，不论男女。

最重要的是，没有我爸妈，也没有我弟弟……

10.

一阵风吹来，我的灵魂摇曳。

爸妈他们起身去了大伯家。

那大院里本来是有属于他们的房子的，但也被弟弟欠赌债低价抵押给了大伯。

没有居所，大伯成了他们唯一的亲人。

“骡圈里睡去！”

大伯原本就因为我小时候不懂事，祸害他的田地而记恨我家。

后来因为生了弟弟，被我奶奶强行分走了房子和地，他更是不痛快。

现在逮着了机会，当然不会给他们娘三个好脸色。

骡圈就骡圈吧，总归要好过没地住要强。

走投无路，爸妈佝偻着身子进了骡圈，弟弟气得直骂我大伯不是个东西，转身负气离去。

不过走了没一会，他就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邮政快递的信封。

我看着那个信封，心里没来由地忽然一紧。

那，那是……

“路上碰到个邮递员，说是给我姐姐的。”

弟弟把信封甩在骡圈的粪堆上，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妈那黯淡的眼神突然亮起了一道光，急忙捡起了信封，拆开来看。

小慧同学，您已被录取到我校畜牧兽医专业，请持本通知书于9月2日到主校区报到！

那是我的录取通知书，我考上本科了，我考上了！

“小慧，是妈害了你啊！”

我妈突然哀嚎一声，也不管骡圈里那粪堆的草臭，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涕泪横流。

我伸出手去，想把那张通知书捞到我手里，却穿了过去。

一道灵魂而已，什么都拿不住了。

唉，我更加厌烦，不想继续待在这个世界。

那时候我与家人断绝联系，想的用尽全身力气，搏一个本科的身份。

我妈拿走了我十万块，也没有专程来骚扰我，这让我的学习效率非常高。

专升本的考试很顺利，我自觉发挥得不错，专程给毛主席打电话过去互诉衷肠。

那时她已经在上海，正在备考研究生，说了许多鼓励我的话。

我以为我会一直跟着毛主席的脚印，一步一步地爬高，成为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存在。

但我妈却阴魂不散地找上了我。

她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了我的地址，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地找到我：

“小慧，你爸快不行了，你跟我回去……见他最后一面，替他送行吧。”

父亲一直是个懦弱的人，虽然没给过我什么爱，但毕竟 血浓于水，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妈，我们快走！”

为了赶时间，我花大价钱特意订了两张机票，又转乘大巴回的老家。

奇怪的是，我妈没带我回大瓦房，而是来到了我小时候住的那间土坯房。

自打弟弟出生以后，就再没回来过这里。

不过我也没多想，就赶紧冲进了屋子。

却看到我爸就坐在炕头，手里夹着一根卷烟，已经抽了一半。

他看向我，就像是见了鬼一般，赶紧把头别过去。

他不像是快死的样子。

我疑惑地转头看向我妈：“妈？”

我妈一把拉住我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就流了下来：

“闺女，你弟弟中考没考上，县一中要一笔折校费，现在只有你能帮他，你……你还是嫁了吧……”

我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雷劈到了一样，整个人愣在当场。

原来，又是一个骗局。

妈，您是我的亲妈啊，为什么您的女儿想要飞上天空，您就是要千方百计地阻挠我呢？

我觉得很生气。

从前的百般忍让，只是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但我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性格。

我妈的算计让我感到恶心，推开她，我就要离开。

但我爸却一把将我拉住，推回了屋里：

“小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给你安排了婚事，你嫁了就得了，别闹不痛快。”

这是父亲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的话，却像是赤裸裸的威胁一般。

卷烟燃烧过半，烟雾缭绕遮蔽了他的神情。

我爸拉着我妈退出了房门，把我一个人关了进去。

我疯也似的敲门，哪怕木门上的倒刺插进了我的手掌，也不及我心中的半分疼痛。

“妈！你刚拿走了我十万块钱啊妈！你放我出去，等我上了大学，我就能赚更多的钱，你现在把我嫁出去只能拿到十万块啊妈！”

我声嘶力竭地大吼，希望我妈能放过我。

如果我现在嫁了，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我妈没有回应我，但我却隐隐约约听到了门外的嘈杂，似乎有打人的动静，还有我弟弟的声音，他在求饶。

“今天再不把钱还上，我非剁了你儿子这两只手不可！”

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

我听到我妈的苦苦哀求：

“我女儿今晚嫁人，等我拿到了彩礼，马上就还钱，马上就还！”

又听到几声威胁，门外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到这时，我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的书也白读了。

那一瞬，我心如死灰。

我的未来，竟然要被我的亲生父母拿十万块钱贱卖，去为他们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抵债！

那天，我躺在土坯房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见自己走在大上海的人流中，毛主席衣着笔挺，英姿飒爽，不断地向我招手。

但，夜幕还是降临了。

门外声音嘈杂，我妈打开门把我接了出去。

门外早就停好了花轿，一同来的还有我婆婆和我的丈夫。

他们看上去都非常高兴。

婆婆拿出了一沓现金，交到我妈手里，转身就让人抬着我离去。

我心里却一直想着那个梦。

想着毛主席，想着上海，想着我的未来。

不行，我不能认输！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竟然从花轿跳了出去，发疯似地往前跑。

我不知道哪里是什么方向，但我知道，我只有逃，逃离这里我才会有希望。

可我没跑两步，只觉得脚下一空，接着便是一股强烈的失重感，我便再没了后来的记忆。

11.

我妈变得神神叨叨，眼神涣散，走到哪里手里都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逢人就夸她生了个好闺女。

村里人都说她跟上鬼了，不正常。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因为我一直跟在我妈身后。

她漫无目的地在村里游荡了几天，转头去找上了我婆婆，跟她磕头，问我是从哪个悬崖摔下去的。

婆婆被她求得心烦，就告诉了她。

我妈要我爸带着，两人互相搀扶着找到了那山崖，搜寻了一整夜。

但除了一些血迹，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的精神突然又一次崩溃，跪在山崖下哭得死去活来，用头去撞石头，撞得头破血流。

“我是个王八蛋，我不配当妈，我不配当妈啊！是我害死了我的心肝！”

她捶胸顿足，就像是经受了多么巨大的打击。

可她毕竟是害死了我，她以为这样就能抚平心中的些许愧疚。

简直可笑。

自那天以后，她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我的几件衣服，就埋在那山崖下，做了一个坟堆。

每天都来给我上坟，说话。

可人都已经死了，我的魂魄现在连我心心念念的通知书都摸不到，做这些无用功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这样就能取得我的原谅，那这许多年来的委屈未免也太过轻描淡写。

“老婆子，儿子又去赌啦！”

我妈又像往常一样扫墓，突然我爸找了上来，声音急切。

我妈却没有像以往那么着急，而是慢慢悠悠地站起来，冲着我的坟头说了句：

“小慧，都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拖了你的后腿，妈替你去教训他！”

说着，便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朝村子里走去。

此时的弟弟已经是浑身浴血，左手的五根手指只剩下一根大拇指。

他哭得涕泪横流，显然是承受了莫大的痛苦。

当他一看到我妈，立马就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扑到她怀里：

“妈，妈！你看我的手，我的手被人剁了！”

我妈冷冷的看着他，那是我这些年来在她脸上看的最多的冷漠表情。

她曾这样伤害了我，现在用同样的模样去面对她最爱的儿子。

“你怎么还敢去赌的？”我妈冷冷地问了一句。

弟弟急道：

“妈，咱们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骡圈我是住不进去的！妈，再给我借点钱，我肯定能回本，咱们把房子和地都赎回来……去找我姐，她念了那么多年书，肯定有钱，当初十万块她眼都不眨就拿出来了！”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在了弟弟脸上，打断了他兴奋的发言。

“都是你个败家子拖死了你姐姐，今天我就剁了你右手，看你以后还赌不赌！”

我妈叫嚷着，突然拔出来一把菜刀，朝着弟弟的右手就劈了过去。

可她毕竟是老了，最近又是大起大落，光是站在那里都有种灯火摇曳之感。

弟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母子二人就那么拉锯开来。

噗嗤！

突然弟弟手上一用力，刀刃好巧不巧地划过了我妈的脖子，一道血光崩现。

我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弟弟手里拿着滴血的刀，左右看着围观的乡亲们，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但也就在那一刻，我只觉得我心中的那股怨气，消了。

这辈子做人家女儿，太过不值。

我魂魄飘荡着，朝阴曹地府走去。

“小慧，小慧！是你吗？”

身后，突然传来了我妈急切地吆喝。

她也死了吧，所以才能看见我的灵魂。

只是，我再也不愿回头，也不愿承认她是我的妈妈。

意识渐渐模糊，隐约听到了警笛的声音，还有人在一声声呼喊着我的名字。

番外.

当我意识清醒的时候，只觉得周围的光芒有些刺眼。

“你醒了？”

我眯着眼睛看过去，那面容……好像是毛主席。

我没死？！

短暂地适应了之后，我发现自己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之上，身上穿着病号服，左手还打着点滴。

毛主席坐在我身边，轻轻地给我垫好枕头，扶着我坐起来：

“那天你给我发了个短信，说你回趟老家，我怕你出事就跟了上来，刚好救了你。你整整昏迷了小半个月，我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这一切太过迷离，我分明都已经见过了黑白无常，可就像是梦境一般。

转头看向病房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一男子杀害母亲的新闻。

虽然画面打了马赛克，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弟弟和我妈的身影。

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一会，医生走了过来，简单地为我做了个检查，颇为吃惊：

“简直是医学奇迹，按理说她是不可能醒过来的，但现在她的身体机能非常旺盛，下个月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毛主席闻言惊喜地抱了抱我：

“太好了，不耽误你上大学！”

上大学？可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似乎是知道了我在想什么，毛主席摸了摸我的头：

“好了，你就安心养伤，入学的事我会帮你办，等你毕业了还得还我那十万块钱呢！”

窗外，忽然吹来一阵风。

一株狗尾草落在我的手边，翠绿，蓬勃。常旺盛，下个月应该就可

以出院了。”

毛主席闻言惊喜得抱了抱我：

“太好了，不耽误你上大学！”

上大学？可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似乎是知道了我在想什么，毛主席摸了摸我的头：

“好了，你就安心养伤，入学的事我会帮你办，等你毕业了还得还我那十万块钱呢！”

窗外，忽然吹来一阵风。

一株狗尾草落在我的手边，翠绿，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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