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残

何楚卿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有一段时间了，而他自己正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揉揉眼睛，隐约可见这个地方的轮廓——身下一张床、靠墙一张方桌、桌旁两把椅子，仅此而已。

他松下一口气，不过这口气很快又因为窗外晃过的灯光而提了起来。

他屏住了呼吸，隐约能听到士兵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又渐去，灯光也就随着不见了。

看来这一定是巡夜的。

何楚卿一个翻身，正要起来，却硬生生被浑身上下的疼扯的差点没摔回床上去。他这才回忆起来那场比试，以及顾还亭那张脸上阴云莫测的神情。

何楚卿强撑着摸到门边，尝试着推了下门——竟然没锁，旋即他便偏着头向外看去。

院落里一片清浅的白雪还没来得及扫，远处走廊的巡逻士兵带着的电灯一晃而过。顾还亭对他没有过多设防，这或许是给他的机会？又或者料定了他逃不出去。

一天没正经吃饭，何楚卿很快觉得饿了，他想了想，打开了灯，而后静坐在床边。

如他所想，很快就有脚步踩着雪而来，紧接着，白日跟在顾还亭身边的小士兵跟侍应一样，端着东西推门进来了。

他倒是怪会套近乎，看见何楚卿就笑：“你醒了？想必你一定饿了吧，这是师长特意嘱咐我给你留的晚餐。”

何楚卿看不清现在自己正处于什么形势之中，也没想好自己到底该给这小子一个什么样的印象，索性二话没有，接过来饭就埋头苦吃。

薛麟述是个没心没肺的，他自己家似的往凳子上一坐，先跟他唠开了：“你身上的伤我已经找军医简单处理过了，还疼吗？要不要把人找过来再给你检查检查？”

何楚卿瞄了他一眼，他手里正争前恐后地往嘴里扒饭，嘴也正占着，正好不用搭理他。

“我跟你说，我们师长虽然长得怪凶，但他是个好人，弄伤你，实在是怕你身份不干净。”

对对对，是个好人，就是叛变了罢了。

“哦，还有你那个小兄弟，他已经在军中安顿好了，你要想他，明日我带你去见他。”

对了，还有祈兴这么个人呢，差点忘了。

何楚卿试探地在薛麟述叨叨的间隙问道：“顾师长...现在对我是什么态度？”

薛麟述非常顺滑地就转过了话锋：“毕竟你听到了我们军的机密。在师长办完事之前，你就别想走了。至于等师长办完事之后...我也不确定。”

“这事办完要多久？”何楚卿见这小孩倒是有话直说，而且似乎有点呆，他便也该问就问，懒得跟他周旋。

“总得要一周吧。这件事对我军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是啊，师长叛变这件事，确实不小。

只可惜，何楚卿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这傻子知道的也不多，目前为止，他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了：“这院子里还有别人住着吗？”

“有啊，那正房——”薛麟述伸手略一指：“是我们师长。”

好，很好。

闻此噩耗，何楚卿恨不能两眼一翻。

这一觉何楚卿睡得很熟。一来，是因为白天的奇遇确实把他折腾的够呛；二来，这么密不透风的屋子和软乎的床榻，他也是好久没睡过了。

他睡觉很轻，再次睁眼时天还没亮，但外面的灯火已经宛如游龙一般此起彼伏映在白墙上，整齐又轻巧的踏步像蛇虫惊蛰。紧接着，远处号角声蔓延至此，更激起一阵喧嚣。

何楚卿被惊醒，猫腰爬起到窗边，打开一点缝隙窥探。

只见大批大批的士兵排着纵队，匆忙从旁边的廊道路过。

其中有个人匆匆挤过几路兵，挤着眉毛闯进了这方院落。

何楚卿向后闪了闪，换了个视角，继续看下去。

这兵一瞥而见的面容看起来年纪不大。薛麟述似乎要比何楚卿大不了几岁，这兵跟薛麟述年纪相仿，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何楚卿第一眼只觉得他来势汹汹，不是个善茬。

来人目的明确，冲着正房站起了军姿，而后便没动过。

正房住的是顾大师长，难不成这人跟自己一样，也是顾还亭的宿敌？

冬季的清晨，天色亮的晚，却很快。

没过多久，就泛起了不易觉察的白。

正房那边这才传来一声咯吱地开门声，何楚卿挪着已经站酸了的脚，便看见顾还亭穿着一身墨绿的军装，披着呢子斗篷出门来。

顾还亭行走之间非常有风度，或许是因为这人念了些书，反而比别的将领在举止上多出一种风骨。他肩宽腿长，看起来有点瘦，但何楚卿亲身经历过，那衣服底下掩住的必然是结实的肌肉。

有那么一刻，何楚卿不自觉地对这个人展现出来的风采怀揣敬仰，下一秒，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清醒清醒。

这真不怪他判断失误，顾还亭的外表实在是很容易欺骗人。

顾还亭先是从上到下地扫了一遍站在院落中央的这人，而后兀自地理了理袖口。

何楚卿看出来了，顾还亭并不是不爱理人，反而是在等对方说话。

“报告，师长。”这兵不负众望地说话了，声音清脆：“9师21旅3团郁瞰之，请师长赐教！”

顾还亭看着他，淡淡道：“离晨操开始还有一刻钟。”

“报告，时间够了。”

何楚卿此时还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时间够了。

顾还亭两步下了台阶，走到郁瞰之面前。后者一鞠躬：“师长，得罪。”

而后，这兵便倏地出了一拳。

这出拳速度着实是快，何楚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晃了神，只见顾还亭迅速侧身躲开，而后便打向他另一侧肋骨。

郁瞰之躲闪不及，受了这一击。

这一击下手不算轻，郁瞰之借此迅速肘击出去，顾还亭又一侧位，而后膝盖猛地朝着郁瞰之的腹部怼了上去。

郁瞰之又生生接下这一招。这回，他可没办法泰然处之，反而两步甩了出去，伏在地上呕起来。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挨打之后赶晨操，时间确实是够了。

何楚卿虽然没有身临其境，但是他完全知道，郁瞰之的出拳已经算迅猛，反应速度也不会慢，仍能挨了两下，这说明顾还亭只会更快。

这简直就是已经形成条件反射的快。而且干脆利索，找不到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还是招招冲着人家软肋去的。

早知道顾还亭身手这么好，给他何楚卿十个胆子也不敢去他腰间拔枪。

这种身居高位的大官一般不都该是反而疏于锻炼吗？

“进步了。”顾还亭惜字如金：“可惜不够灵活。”

伏在地上的小年轻干呕了两下，正满脸不忿要反驳，却听顾还亭补充道：“下肢，不够灵活。”

这兵一口气又憋了回去，抿着嘴爬起来，又立的板板正正听候发落。

“滚吧。”顾还亭话音刚落，郁瞰之巴不得地麻溜滚了。

接着，顾师长一偏头，朝着何楚卿的窗子看了过来。

猛不丁和他一对视，何楚卿一激灵，下意识一松手，窗子便“啪”地合上了。

欲盖弥彰，非常欲盖弥彰。

没出息，太没出息。

见识了顾还亭一系列操作，何楚卿对他的惧意油然而生。他立在窗边，懊恼地攥紧了拳头。

而后，他便迅速挪到门口立正站好。竟然还下意识地学了那兵的动作。

因为他听见了，顾还亭正朝着他来了。

顾师长推门而入，还不忘贴心地替他关上门挡住寒风，而后大马金刀地凳子上一坐。

何楚卿眼睛滴溜溜地四下转转，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师长一眼。

“睡得还好？”师长问。

“...嗯。”何楚卿慢吞吞地答。

顾师长看了他一会，两肘撑膝，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是一个探究的姿势：“你...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清楚了么？”

何楚卿意识到，这或许是个机会：“我知道，师长。这几天...我一定安分地待在这里，绝不会给您惹麻烦。”

顾还亭似乎是笑了一下。

嗯？怎么？是他扮演怕生的小屁孩的角色演技太拙劣了？

何楚卿这次是带着真犹疑，抬眼看向顾师长。

他发现他的眼睛里竟然确实带着点笑意，可惜，这笑是冷的。

“几天？”顾还亭颇有深意的重复了一遍：“恐怕你是误会了。从今往后，恐怕几年内，你都得待在我军。我说过，你没有选择。”

虽然何楚卿对于留在军营这件事不反感，他甚至打算顾还亭只要不杀他，怎么安排他都行。但顾师长这语气还是叫他登时火冒三丈起来。

他生生咬住下唇，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你军？是豫军还是西北军啊？”的反讽给咽了下去。

“为什么？”何楚卿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顾还亭似乎这才对他的表现满意起来。他看起来像在斟酌，却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是，他确实可以不给何楚卿任何理由。

“师长！”何楚卿知道，这很可能是提问的最后机会，急着道：“到底是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问什么原因，他只知道，自己的尊严被顾还亭压得极低，低的快要了他的命。

平日里，即便是挨揍、摸爬滚打中谋生，他从没受过这等被举手之间就轻易发落了的委屈。

简直像个玩意，而不是人。

何楚卿猩红的眼眶盯着顾还亭的背影，师长没回头，答非所问道：“我让徐熊当你们的老师。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打过我，说不定能让我妥协。还有，别乱跑，这地方你进的来，但一定走不出去。”

开什么玩笑，打过顾还亭的可能性还没有他凭本事爬出营地高。

待到第二日，见到徐熊和祈兴的时候，何楚卿丝毫不意外，顾还亭的几句话已经在他脑袋里辗转了不知有多少个来回，他非常确信，顾还亭说过的每个字、乃至于一个标点符号，他都已经完全领会其意了。

徐熊的管理是半军事化的。士兵晨操的时候，他们也一样要起来进行基础的锻炼；士兵们吃饭的时候，他们也在徐熊的厨房里聚起来用餐。

但何楚卿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徐熊这个老伙夫给他们当教官？

徐熊一个憨厚淳朴的老士兵，外加一个单纯的过头的祈兴，何楚卿在他们中间混的如鱼得水。徐熊一定会把自己的表现上报给顾还亭，而何楚卿本来就机灵，和祈兴比起来，这股灵气更不知要怎么显摆才好。

还有一点，那就是在徐熊这里，随便说点什么就能打探到一连串的消息。这个西北军信息库可比薛麟述那小子好用多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何楚卿晌午边吃饭边闲聊似的道：“好像好久没看见顾师长了，他离开军营了吗？”

顾还亭从那天招惹完他就再也没出现过，连带着那个略显傻气的小士兵一起。

“顾师长？”徐熊正在盛菜，随口就答了：“顾师长带了几个团走了，最近看起来像要有大动作。”

祈兴瞪着大眼扒饭，插嘴道：“豫军、西北军，还有什么军？”

徐熊嘿嘿乐，端着最后一盘菜落座：“没什么军了，傻小子。咱们现在啊，三派对峙。咱们西北军呢，是在中原最西部，紧邻着的呢，就是这个豫军，在中部；沿海地区一片，是一个大党派，叫自由党。”

祈兴又问：“那流党是什么？”

“流党，就是几个式微的党派，总不甘心地背地里蹦跶。咱们三个派别虽然彼此也算不得多好，但面对流党倒是一致对外。”

何楚卿在政治方面半点不通，他又没有点虚心好学的品质，索性眯着不吱声。他只知道前几年举国各地打成一锅粥，而现在这个较为相互制衡的局势，是从挞伐战争之后才形成的。

挞伐战争那几年，何楚卿活的格外艰难，因此记得格外清晰一些。

正说到此处，几声闷着空气的爆破隐约传来，这震动似乎划破了天际。轰鸣来势汹汹，几乎让人有从头传递到脚后跟的错觉。

“什么？放烟花？”祈兴不为所动。

他是打小在西京长大的，几乎没见过什么炮火，但何楚卿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明明是战争打响的征兆，是炸弹，或者是火炮？他不懂。

西北军9师的驻扎地本来就在边陲，隔着几十里地就是豫军的地盘，从这里能听到一点炮火声也不意外。

但徐熊却大惊，撂下筷子就跑出了房门。何楚卿紧随其后，只见院子里原本热热闹闹吃着饭的士兵全都肃静下来，面色凝重地眺望。

是不是顾还亭叛变了？已经带着几个亲卫团大动干戈了？

有望远镜的拿望远镜，但从何楚卿这里，只能看见天边近乎于无的一点点硝烟。

他回身跑回屋里，拿起灶台上的望远镜递给徐熊。徐熊没来得急夸他，而是两眼一眯看的出神。他口中喃喃道：“不，不应该啊，咱们和豫军明明还算是友军...起码，表面上总是友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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