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燕不归

他们俩沉默了好一会儿。

燕北回说：“不碍事，回去我重新做一个给你。”他安慰秋不归，说，“反正它被树枝划破了，摘下来也不能用，正好，不用再烦是修修补补还是新做一个。而且它也上年头了，当时做工也不够精细，我给你做个更漂亮的。”

秋不归说：“好。”

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失落，或许是因为在意识到风筝回不来的同时，燕北回就用两个人新做的风筝填补上了空缺。燕北回确实很擅长安慰人，虽然秋不归仍旧想要留着他们两个人曾经一起做的风筝，但是他想，确实该换个新的风筝了。

再做风筝，又要好久。燕北回言出必行，接下来的好长时间，他都不会再离开秋不归去跑镖，只带着那匹叫大秋的黑马，不带他。

燕北回把灰狼的尸体留给驻守城门的士兵，和秋不归一起往城内走。还好此时已晚，一身血衣的燕北回走在街上也吓不倒什么人。路过顾家的时候，燕北回停下来，说：

“我去请顾家二郎今晚陪你。”

秋不归问：“你呢？”

燕北回说：“我住顾家，正好和他们少家主说说跑镖的事。秋不归，你暂且在这里等我。”

秋不归没能拦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墙外轻轻跳起，翻身掠进院内。

燕北回常在顾家的镖局跑镖，他和顾家少家主的年纪相仿，意气相投，除去跑镖的时间，也能做一做不拘小节的朋友。更何况做跑镖生意的顾家在自宅院子里习惯设置机关打手，燕北回闲来无事就会闯上一闯，美名其曰“检查顾家防卫”。

跑镖回来，顾家的机关又换了新的。燕北回一路躲过，在推开顾照寒房门时差点被突然射出的暗器击中。他眼疾手快，侧身闪过了，探手夹住其中一枚，反手掷回去，听见桌椅翻倒的声音和一声怒骂，才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衣襟，从容走进去。

“顾兄的机关做得越来越好了。”

顾照寒骂道：“别以为说好话我就不会生气！我新做的机关差点被你打坏。”

燕北回冲他拱拱手，说：“我这不是相信你轻功了得吗？和你商量个事，让你二弟去我家住一晚。”

顾照寒打量了他一眼，问：“你杀人了？让照青去假扮你，他可做不来。那傻小子见到秋不归就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燕北回失笑，说：“今日我和秋不归去城外放风筝，遇到一头灰狼，这都是它的血。”他摆手婉拒了顾照寒让自己坐下的意思，说，“城门值守的两位大哥能帮我作证。……只是当时秋不归也在场，我怕他看着我又想起来。何况我娘身体也不好，怕冲撞了。”

顾照寒说：“后一个理由还像话。我去叫照青。”

顾照青正偷偷摸摸看话本，被大哥抓了个正着，垂头丧气地等批评。结果批评没来，反而让他去燕家住一晚。顾照青迟疑地问：

“哥，这个是惩罚吗？”

燕北回笑着说：“是我的请求。”

他借了顾家一套衣服披着，把衣服上的血迹遮住了。燕北回略过前因后果没说，看顾照青点头应了，便往院外走。秋不归还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等着，看不出来有不耐烦，也看不出来有生气。燕北回有些愧疚，他又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去给秋不归整理衣襟。

燕北回问：“风冷了吧？”

秋不归说：“还好。”

他看了眼燕北回披在身上的衣服，问：“你不回家住，是因为我没听你话吗？”

燕北回矢口否认，说：“不是，只是我找顾少主有事相谈。”他捏捏秋不归的脸，说，“跑镖回来正常述职，你也帮我和慧娘说一声。顾家二郎等下就出来，他这几日好像正在看话本呢，你让他讲讲，明日再讲给我听。”

秋不归露出笑来，说：“那好。我听他讲完来寻你。”

燕北回笑眯眯地点头应了。

顾照寒靠着门框冷眼看着，等两个人的弟弟一起远走了，才嫌弃地说燕北回：“刚刚在我房间，让你坐你不肯，说怕弄脏我房间的椅子，怎么要给秋不归整理衣服就把我衣服当擦手布？燕北回，你知道他今年二十有一了吗？”

燕北回假装没听到。

顾照寒说：“二十一啊，我想想，当年某人来我家里求一份跑镖的工作是多大来着？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比这还小，只有十六？”

燕北回说：“少年镖师，听起来是不是很帅？”

顾照寒说：“你少拿他当孩子了。”

燕北回说：“你是不是因为是长子，没享受过被当成弟弟的感觉，所以嫉妒啊。还是照青总是拿我和你做比较，让你心生不忿？不碍事，你当然也可以叫我哥哥，我受之无愧。”

顾照寒说：“滚回你家去。”

燕北回不在意，说：“也好。你借我点东西，我拿了就走。”

顾照寒问：“热水还是衣服？都已让人备下了。”

燕北回笑笑地说：“金创药。”

他简单擦洗过身上的血迹，便坐在床边处理伤口。灰狼抓挠的那一下不算太深，但燕北回也忍了一路痛。他原本确实不想杀掉灰狼，他不愿意伤人性命，跑镖时也多以和气为主；但在当时的情况，除了用狼血掩盖住自己的伤势，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而且野狼见了血兽性更甚，燕北回不喜欢赶尽杀绝，却也别无他法。

他合上眼睛，勒紧钢线时触碰到的灰狼脖颈的温热、跳动的感觉又在他的手心复苏，然后是满眼鲜红。

顾照寒在外面敲了敲门，问：“可收拾好了？我带了些夜宵来。”

燕北回立时睁开眼睛，正襟危坐，说：“进。”

顾照寒把夜宵放在了桌子上，还是忍不住先说一句秋不归：“你真的太把他当作孩子了。之前你在跑镖，不在家，照青去同他一起练习射箭，他射中照青胳膊，连道歉也不说。”

燕北回说：“那是有些不懂礼数，回去我说说他。”

顾照寒反而哑口无言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无所适从地拿了枚果子吃，才说：“我还当你会给他找借口，说练武容易出现伤亡之类的。”

燕北回说：“我这么说，你听吗？”

他探头看了一眼，顾照寒也带了碗粥来。燕北回没客气，端起来喝了一半。实在是饿了，也实在是不想听顾照寒说秋不归的坏话。秋不归对生命的漠然程度超乎常人，他知道；但秋不归想归想，做归做，他也知道。顾照青受伤应该真的只是意外，秋不归没必要伤害他，没有好处，也没有意义。只是燕北回难以向别人解释，再有理的话在旁人听来都只是开脱，燕北回只是说：

“我能把握。”

顾照寒讷讷道：“你莫要生气，我不是怪你。”

燕北回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同意照青今晚去陪他。你只是看到照青受伤一时着急，我理解，我们都是做哥哥的。”

顾照寒苦笑了，说：“你这句话像是在责备我，那怎么还在你面前中伤秋不归？”

燕北回反问：“为什么不是？”

顾照寒只好闭口不言。

燕北回喝光了粥，放下碗，感觉有些烦，动作重了些，牵扯到手心的伤口。他起身又去拿金疮药，皱着眉倒在手心里，痛得闭眼。

顾照寒说：“倒没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和别人赌气。”

燕北回说：“我只是不善做此，没和顾少主赌气。”

顾照寒终于生气了，说：“那请便。”

过了一会儿，他没忍住，问：“你这儿是怎么伤到的？我看着也不像爪子，你用的武器不是笛子吗？这又太细。”

燕北回漫不经心地说：“秋不归被风筝线缠住了，走不开。”

顾照寒又是沉默良久，才说：“你随意。”

他仍旧觉得太过，燕北回只长秋不归三岁，更何况将秋不归从流浪儿的境地里带出来已属仁慈，实在没必要做到这一步——真正的父子兄弟都未必能做得燕北回这样无微不至。若是两个人的角色颠倒，秋不归这样对待燕北回，顾照寒尚且能够理解，偏偏没颠倒。

燕北回说：“顾少主不也正看重我这点，才破例允了我去护镖？”

顾照寒沉默。

他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燕北回也很知进退，说：“朋友之间拌嘴吵架也是常有的事。但朋友毕竟是朋友，不一定要完全一致，照寒，你说是不是？”

顾照寒叹气说：“我再不同你说秋不归了。”

燕北回轻轻哼了一声，没管他这句发誓。顾照寒发火还是质疑都是理所应当，燕北回拿交情压他才是得寸进尺。他慢慢地把金创药抹平了，灼烧一般的痛感在瞬息后消平，他说：

“你别担心。秋不归很懂事。”

顾照寒说：“他只是在你面前懂事。”

燕北回说：“这不就足够了。”

他把药瓶的盖子盖上，重新放回到桌子上。他说：“我不喜欢杀人，不喜欢伤人性命。他知道这一点，这还不足够吗？照寒，他是我带回去的，秋不归这个名字也是我起的，无论他过去怎样，未来怎样，都有我的份。”

顾照寒觉得自己知道燕北回的心结在哪了，所以他说：“和你无关。有的人就是天性如此，你和伯母都不是那样的人，我知晓的。”

他若有所思地说：“……倒不如说，他不会做，是因为你和伯母做得好。”

燕北回说：“是秋不归自己好。”

他不愿再说下去了，说：“夜宵我也吃了，今日多劳你费心。如果无事相谈，我就先歇息？”

顾照寒说：“我倒也想让你先歇息，可惜一想，明天你大概要匆匆忙忙回去听秋不归给你讲话本，我就先同你说了吧。五年一开的武林大赛在半年后于洛阳召开，你可要去？”

燕北回愣了一下，他说：“我本不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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