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父爱，走出离殇

回到自己家中，丞澜一夜无眠。

她想，晚上抢救什么的弟弟他们肯定累了，但是老人去世明天得通知亲友，不如自己拟悼词吧。

以往亲戚中有人去世，从来都是父亲写悼词，丞澜看过不少，但自己从没写过。

她想参考一些父亲写过的悼词，无奈手上没有一点父亲的文章，都在那个她回不去的家中放着。

她上网搜了一些悼词看了看，看一篇难过一次，快到清晨的时候才开始动笔。每一处措辞都牵动着她的神经，病因——按照医院的通知书也只能写心梗，享年——还差几天就91岁了……

随后丞澜又在网上搜到了许多这段时间过世的老人的信息，她看到了众多熟悉的名字，其中有一位还是她跟随去国外演讲的某研究院院长的家人。

她忍不住把这条博客仔细看了好几遍。上面说：

“老人家发病送医院时，拨打120近1小时方才拨通，然后等救护车数小时。

……老先生是获得建国70周年纪念章的老党员，最后只能放在医院太平间的地上等待火化，家属为之心碎。

……殡仪馆每天都有200-300具尸体等待火化，今天排不上队了。没有殡葬车，子女被告知只能用私家车将老父遗体送到殡仪馆，不能举办告别仪式。

……子女给老父体面葬礼的心愿只能落空，目前唯一的期望是老父亲能单独火化。”

看完丞澜心里备受打击，这位老先生的背景和境遇与父亲如此相似，恐怕今天十有八九也无法与父亲正常告别吧？

等到早上八点，丞澜把悼词发给了弟弟，然后问父亲单位的人今天是否会出面？

弟弟说不可能有人出面了。昨天夜里抢救的时候就给他们打过电话，他们说所有人都被传染了，都发烧呢。不管去医院还是去殡仪馆，应该没人出面。

交涉了很多次，他们只同意给派救护车，这就算不错的了。

这怎么就不错了？丞澜气得浑身打冷战。

前几天她去附近的派出所办事，那里也关着门，她打电话问警官，那人也是说，所有人都发烧了，没人上班。

怎么可以这样！发生了重大的紧急的事件，就可以空无一人，连机关也瘫痪吗？！

问明了医院今天也不让家属进去，只有小敬一人在医院斡旋，丞澜直接去了殡仪馆。

到了殡仪馆已经是上午11点多，这家殡仪馆是首都可能也是全国最有名的殡仪馆，如果是在平时，应该是有从遗体接运到遗体整容以及火化和骨灰寄存等一系列服务的。

二十年前在这里送别母亲的时候，大院还有好几百人前来吊唁。尽管母亲早就没有了工作单位，但是作为大院军官的家属，母亲还是得到了一场体面的告别仪式。

虽然丞澜对那场仪式还存留很多的不满，但她万万没想到，告别父亲的这一天，却只有她和弟弟一家三人在场。

弟妹在丞澜耳边不断说着，这段时间医院和殡仪馆的业务都简化了，接送遗体的车都派光了，火葬场那边据说几百人在排队，今天能否火化都不好说。

还说，小敬好不容易给父亲买到了新衣服，也找到了人在救护车上给父亲整容。

为什么是在车上整容？丞澜惊讶地问。

小敬跟医院好说歹说，就是不让借用房间，真的是没办法，弟妹说。

“这是什么世道！”丞澜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句。

等到中午，载着父亲遗体的救护车终于到了。丞澜上了车，时隔一年多见到了父亲。

熟悉的柔软的白发，发际线甚至还有一点点黑色。父亲这两年曾欣喜地跟她说过很多次，你看，我又长出黑头发啦。

父亲熟悉的脸庞，安详地闭着眼，就像是在沉睡。

丞澜把手放在他的额头，父亲的皮肤很柔软，在零下十几度的环境中，倒也不显得过分冰冷。

小敬一口气给老爷子买了三套衣服，最外层这套是军官的服装，很像父亲近照中的样子，看着没有一丝违和感。

似乎他睡醒了又要去参加某个颁奖仪式，丞澜心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这样默默地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小敬开始跟大家解释着他打探到的一些情况。

殡仪馆的火葬场早就超负荷了，有些人排队已经排了两三天了还没能火化，你们看这片停车场的车，就这么拉着遗体等着，小敬用手指了指车窗外说。

然后说他到处打通关系，车才能排在火葬场门口这个位置，午休结束后应该就可以慢慢往里送了。

“另外，棺材也没有了。平时有得选，可以买普通的棺材也可以买贵的棺材，现在不管什么等级的棺材，一律用完了。问我们能不能接受尸袋。”

丞澜问：“什么是尸袋？”

“其实看上去跟棺材差不多，只不过不是木头的，是纸箱那种硬纸做的，他们习惯叫尸袋。”

丞澜想像不出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但她想起父母生前经常说，人的后事办的好不好，都是给活人看的，跟逝者没有一点关系。就说：“可以接受”。

弟弟也跟着说：“总比放在外面等上好几天强。”

草草吃完午饭，车辆依旧一动不动，等待十分漫长又难熬，丞澜感到需要闭会儿眼睛，就拿出手机，打开音乐软件放起了京剧。

“让老爷子听听他最喜欢的京剧吧”。丞澜对车里的人说完，就闭上了眼。

一闭眼她就回想起小时候与父亲坐在客厅看京剧的画面，父女俩都很上瘾，常常看到深夜。

差不多到了下午4点，车辆终于缓缓地动了起来。弟弟一家跳下车去办手续，让丞澜留在车上。

丞澜心知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刻，跪在了父亲的担架前：“爸爸，我爱你，谢谢你……”话音未落，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人是否有灵魂，此刻她希望有。

救护车的后车门被打开了，搬运遗体的年轻小伙子们，熟练地把救护车上的遗体挪到一个黄色纸壳的简易棺材里，然后再抬到有着四个轱辘的金属活动床上。

小伙子们推动着简易床，让床滑向两扇铁门里面。就在这两扇铁门打开时，丞澜看到了里面一排又一排的床，就排放在露天，一眼望不到尽头。

丞澜呆呆地看着父亲的遗体从视野里消失，大门又自动关上了。

弟弟说，遗体烧完了会通知家属来拿骨灰，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了，就别在这里等了，问丞澜要不要一起去餐厅吃饭。

丞澜感到心力交瘁，眼前就站着的弟弟一家三口，她却感到离他们很遥远。

餐厅吗？她此刻才意识到，父亲不在了，那里是弟弟的家。

她无力地说了句，累了，不想吃了，先走了。

弟弟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拥抱告别。丞澜看见了，却伸不出手，一扭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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