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类实录

我出生在北方的一座海滨城市，吹着这里的海风长大。在这座城市里，很少能看见穷人，但是很不幸，我家就是其中之一。好在我爸妈从小到大从来没少过我各种基本的吃穿用度。

早上六点，我感觉到和我睡在一张大床上的妈妈晃动了一番，随后伴随着“啪”的一声，刺眼的灯光将我叫醒。一同被叫醒的还有打地铺的爸爸，他咕蛹了一阵便用被把头蒙上继续睡死了过去。

我穿好衣服便去洗漱。厕所的水龙头坏了，所以我一直都去厨房洗漱。时值隆冬，窗外还伸手不见五指，自来水也冻得刺骨。等我洗漱完毕，妈妈也替我热好了牛奶。“快点吃，别磨叽，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说完，她便进屋继续躺着去了，而我在吃完早饭后则背起书包自己上学去了。“你已经四年级了，也应该自己上学了。”她是这么对我说的。想想也是，我总是要独立的，有些事也应该自己干了。好在学校离家不算远，大概10分钟就到了。

冬天虽然黑天晚，但是天亮起来特别快。等我坐到教室的座位上，阳光已经照在黑板上了。语文老师匆忙地走进来，语速快得像在念咒：“来，拿出一张纸，默写《题西林壁》。快点写，写完了我拿走。”

过了一会，上课时间还没到，数学老师进来了。她看见语文老师也在，有点惊讶：“本来我还想提前上课多讲一点呢……没事没事，你先弄，我不着急，反正待会也是我的课，没事。”

数学老师上课宛如讲天书。从学前班开始我就偏科，别人能算明白的数学题我总是算错，怎么改都不对，所以我妈在二年级就给我报了“无类数学”课外辅导班。我倒是很感激那里的两位女老师，若没有她们，我的数学指不定要混沌到什么程度。

五一广场有一家热闹的北京华联超市，而与之相对的，在路对面则是一排低矮破旧的二层小楼，偶有行人路过，无类数学就在其中。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要自己来这里，踏着“嗵嗵”作响的披着红地毯的铁制楼梯来到楼上，那便是教室了。教室的装潢很简单：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灯下是简陋的折叠桌和塑料凳。

我从专属于我的透明磨砂塑胶袋子里抽出我今天要做的题，在左上角写上名字和时间，用秒表计时后便是开始上课了。题可以不会，但不能问老师。做完后，记上用时，再交由老师批改。有错误的需要当场改正，若没有错误就可以拿走家庭作业去自习室了——那里提供托管服务，在家长来接之前，可以在那里写作业。若是今天表现不错，可以得到三五张笑脸，攒起来可以换各种奖品，比如小本子、铅笔、橡皮、橡皮泥之类的。

无类数学的“练习册”很特别，没有封面，采用无线胶装装帧，上面有三个孔，既可以一张张撕下来，也可以把几本练习册线装起来，老师会根据学生的掌握情况灵活地布置题量。在无类数学，一年级学生也可以学习三年级的知识，五年级也可以学习六年级的知识，一切全凭实力，并无年级之分。而我只在二年级学到了三年级下册的内容，此后便永别了无类数学。

后来这二层小楼拆迁，盖了栋欧式风格的写字楼，无类数学搬到了西安路的福佳新天地的写字楼内。最后一次去，还是去年我妈领我去给那里的老师拜了个早年、送了幅对联就走了。

下课铃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一节课过去了，知识在我的大脑中走过，不留下一点痕迹。只听见数学老师正在布置作业：“今天的作业，《数学能力培养》45到62页，外加这一套卷子。课代表把卷子发下去，一人4张。作业不多吧？一个小时就写完了吭。”布置完作业老师就走了，据说是因为教育局规定了“双减”政策，不能拖堂。

前脚数学老师刚走，我正要准备起身上厕所，后脚班主任就走了进来，宣布了一项通知：“学校最新的规定啊，以后，课间10分钟上厕所、打水的速去速回，除此之外只能老实在座位上坐着，你想干什么都行，你是想画画、想看书，都没问题，就是不许下地，也不许大声讲话，听见没有，王夫月、姜毅科、陈海超、吴思锐，你们四大金刚？要是让我看见谁下地，谁在大声讲话，我罚你们写检讨，听到没有？好，所有人，现在赶紧马！上！给我进入自习状态！我看谁没低头！”我赶紧低下了头，用余光监视班主任。班主任用她锐利的眼光扫视了一圈教室，脸色阴沉地走了教室，我松了一口气，准备起身上厕所。

我刚一出门就被吓了一跳，迎面撞上正在玩手机的班主任。她也被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到：“我说没说不准下地？”

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但也只能回答：“说了。”果不其然，她暴怒道：“说了你还出来干什么？！我刚讲完的事，你当我说话是耳旁风吗？！李润泽，你别给脸不要脸！妈的上数学课成天溜号，下课倒是比谁都积极，猪都没你懒！彪得都不吃食那样！我告你吭，我说到做到，明天，我要看见你的3000字检讨，否则就叫喃妈来学校，我倒要问问她儿到底想不想念了！滚回去！”

她的声音很大，以至于隔壁班级都把门关上了。被老师这么一骂，我快要憋不住了。我带着哭腔说：“老师，我想上厕所。”

“懒驴懒马屎尿多！快去快回！”

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我总是这样，情绪稍微一激动就会哭。我真是懦弱的胆小鬼。在路过走廊的窗户时，我发现教室里有同学朝我张望，还有人在捂嘴偷笑。

今天是周三，只上半天课。吃完了午饭，我就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放学了。“老师总是趁着周三布置那么多的作业，我得写到几点啊！唉！今天早上默写的《题西林壁》还得让家长签字，‘缘’还写错了，我这不废了吗？”我耷拉着脑袋，一抬头，在校门外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妈？你怎么来了？”我讶异地问道，一般我都是自己放学回家的，从来没有人接过我。

“给你去报数学班呗。数学都这么差了，还不知道学吗？小学就这样式了，到了初中高中还能有好了？我可不能再让你这样放纵下去了！”就这样我一脸怨恨地被拽上了公交车。

到了目的地，我看周围的景象有些熟悉。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问妈妈：“妈，你要给我报什么班啊？”

“无类数学。你之前不是来过吗？”

“啊？！不是说好了再也不来了吗！我不想去！每天要做的题太多了！”

“你不多做题能提成绩吗？你数学都什么奶奶样了还不知道学！成天就知道玩吗？！一点都不知道学习吗？！”

“我不去！”说完我转身就要走。这时背后传来了一声怒吼，惹得路人纷纷侧目：“我是不是太放纵你了？我告诉你李润泽，你今天要敢走，你就别进这个家门！你爱去哪去哪，在外面要饭我都不带管你的！你当我愿意给你报班吗？学费都好一万了，这一万块钱我干什么不好，我给自己买衣服好不好？我这么节衣缩食还不是为了你，结果你还不领情！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最后我还是迫于淫威不得已去了。老师看见我也感觉十分意外：“呀，李润泽回来啦？规矩都知道吧？这是今天的题，做完了找我批。”说完，把厚厚的一册题拍到我的眼前。我瞥了一眼在旁边坐着的妈妈，她脸上怒气未消。我也只得照做了。

冬天日短夜长，当我来到大街上时，天已被染了墨色，华灯初上。“赶紧快走两步，游泳课要迟到了知道吗，怎么一点时间观念没有呢！”妈妈行色匆匆地催促道。“别的孩子不光成绩好，运动、音乐也个个是强项。再看看你！长此以往，你不就输在起跑线上了吗！”我妈总是这样焦虑着。对我来说倒也好，与其学数学，倒不如上游泳课。虽然每次上完课都筋疲力尽，但最起码无公式之乱心，无题目之劳形。

我妈给我报的游泳课在一家私人的游泳健身会馆。按照她的行事风格，应该给我报市游泳馆的培训班才对，怎么找了这么一家健身房呢？我走向前台，出示我的会员卡，前台的小姐姐笑眯眯地把会员卡递还给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笑了，我不禁愣了一下神，直到妈妈的催促将我拉回现实：“你老盯着人家看干什么？还不赶快点，愣在这干什么？不知道着急是不是？等哪天把我气死了你就预期（舒服）了是不是？”她转而给小姐姐赔笑脸：“真不好意思啊，我家小孩总是这样，成天都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又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我去更衣室换了身运动服。在下水游泳前是要先练体能的。小伙伴们早已开始训练，教练也在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赶紧小跑穿过那些健身器材，来到有氧区加入了训练。

跳完了蛙跳，教练一拍手问道：“跳完了蛙跳，我们该练什么呀？对了，来，波比跳准备，我们来一个来回就好。”就这样，蛙跳、波比跳、砸球、悬吊卷腹这一套下来，我们都已气喘吁吁、浑身酸痛。有的小伙伴在波比跳就开始偷懒，爬上跳箱坐到了教练身边，教练也不生气，和他们聊起天来。

随着教练大手一挥，我们又去换上泳衣泳裤去了泳池。教练在骨传导耳机里说着今天的训练计划：“先来100米打腿，再来20个来回的自由泳，最后是200米蛙泳。都听到没有？一个接着一个啊，开始！”随着教练一声令下，我们鱼贯而入，手里抱着浮板，双脚在水里不停上下翻飞，激起水花哗哗作响。打腿是最累的训练，想要不往下沉还走水，就需要双腿一刻也不得停，50米下来屁股和大腿都酸痛不已，心跳加速、气喘吁吁。教练则在耳机里不断嘱咐：“打腿再快一点！鞭状打腿！知道啥叫鞭状打腿吗？太慢了！再快一点！”……

我们长训队根据水平被分到了两条泳道里，水平不行的队员要到最外侧的泳道接受教练的手把手指导，而其他队员则在内道自行训练。教练对我招招手：“李润泽，来。”

“我看你25米蛙泳已经进了50秒了是吧？多少来着？48秒？对吧？好，今天咱来学自由泳。自由泳相比蛙泳来说稍微~”她用拇指和食指比量了一下，“难一点，但只要掌握了要点也不算太难。

“自由泳的标准姿势，看我示范——一、二、三、四。这时候你仔细看我的手，是完全推到身后去的，手臂是直的。记住，手臂一定要伸直！然后，五……做到这一步的时候，你想象你的侧面有拉链，你要从下到上拉这个拉链，你看，对吧？手臂是自然提起的，而不是抬起来的。接着，六、七，手臂向前伸直，入水点不能超过身体的中线。好，跟我一起做，分水、划水、抱水、推水，你看我这个时候，身体就已经完全侧过来了。也就是说，你需要主动转肩，然后带动另一只手努力往前伸，这样你才能完全侧过来。而且这只手是往前伸，不是往左伸，也不是往右伸。记住了吗？好，继续，提臂、空中移臂，这个时候小臂是放松的，这样可以节省体力。最后入水，在水中伸直，努力往前伸，然后就是另一侧的动作了，道理都是一样的。听懂没有？”

我只是盯着她看，看得她似乎有点发毛了：“你是有哪块没听明白吗？倒是给个反应啊！”我摇了摇头。“听懂就说听懂了，别这么木孜孜地看着我呀。开始练吧，一开始别想着换气，在水里憋一口气，先把动作做标准了。”我依然什么都没说，开始练习自由泳，教练则在耳机里不断纠正我的动作。自由泳确实有点难，怎么游都游不起来。我顿时感觉到很强的挫败感，开始气急败坏地拍打水面、在水里扭动着身躯，肆意发泄我的情绪，眼眶里又充盈着泪水。最后还是教练耐心又温柔地安慰我，鼓励我继续练下去。

下课后，教练随着我出来，对我妈说：“这孩子挺要强的，就是感觉木孜孜的。我跟他说话，他就这么看着我，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说你听没听懂好歹给点反应啊，这孩子一点反应没有。不过这孩子学得倒挺快，别的孩子两节课才学会的东西他一节课就学会了，挺有天赋的，嗯。”说着，她点了点头。

我妈还是一如既往的逢人就满脸堆笑，和教练打了声招呼后便拉着我回家了。在转身出门的一瞬间把脸拉了下来，狠狠地骂了一句：

“没出息的艮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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