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涂

卯初鸡起，夜色擦明，只待放亮。少年仔细盘坐，在吐纳中恢复最佳状态，再睁眸时酒意全无，眼里只剩下坚定和决然。

他于天地间拘来一捧水，简单清洗过面容。又在气机鼓动之下，弹尽身上的尘土。

昨夜说了一宿，汉子始终不曾开口。也许他的情况比知道的还要糟糕，少年苦笑一声，“村长伯伯，你等我好消息吧！”

说完少年便开始上山，朝山顶阖门而去。也就走了不到半刻的时间，宛如石雕般的汉子嘴唇触动，拉扯起脸上的尘垢。

在唇齿的动弹中，汉子微微吐出了三个字：“小、羽、子！”

还不待他多说什么，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涌来，似有东西在体内翻腾，折磨的汉子全身都在颤抖，很快又进入石化状态，整个人重新变得一动不动。

少年易解羽不疾不徐，以绵长的吸气吐纳山间灵气，他气海如那无底洞，不断积聚着天地灵气。

没走出一刻钟，就见老瞎子立于石道之上，拦住了去路。

见少年如约而至，老瞎子平淡道：“昨夜在老樟树下等你一宿，没见你来，只能在这等你了！”

隔着三四丈的距离，易解羽停下脚步，并不觉得意外，“昨日没有动手，还以为你不会阻我了。”

老瞎子道：“好歹五年没见，哪有一见面就闹僵的。人老了，就是喜欢叙旧！”

易解羽冷笑道：“你手艺不行了啊，村长伯伯吃下丹药，还是没有醒来，一晚都是我在自言自语！”

老瞎子想了想，回答道：“他体内有凶魂，靠的是自封五感百脉压制。丹药可以压制凶魂一二，若这样都不能自主，怕是凶险的很了！”

此时身后一二里外，阵阵人喊马嘶，想来山下那些凑热闹的人，都在齐齐往这来，似要在辰时前赶去阖门总坛。寻常很难听得到，但作为修者，耳聪目明远超常人，自不在话听下。

易解羽并不想这还没进阖门，就闹得人尽皆知，当即做撸袖子打架状，“赶紧的吧，早晚要收拾你的！”

老瞎子用竹杖敲击石砖，往前走出三步，似商量道：“那接下我三招，你再过去！”

此时他气息依然不显不露，还是那风烛残年的模样，似乎只是过招，没有要动真格的样子。这让易解羽也不好动用灵力，但又不得不小心提防。

就见老瞎子单手提起竹杖，引得一股微风拂过。起手简单，出招平常，让人寻不着奥妙。

老瞎子提醒道：“这招叫追蜂赶蝉，乘风而起，随气而出，南派小种招式，却也融合了东派的以势造势！”

只见他一步跨出，陡然身形变换。整个人似融入了风中，刹那间扑近，六尺竹杖的另一头，不偏不倚，直戳易解羽心窝。

速度之快，容不得少年多做反应。

易解羽果断手掐剑诀，如持慧剑挑开竹杖。即便竹杖被弹开，老瞎子也没有后撤，反而借势以竹杖顺劈脑门。

少年见招拆招，云剑横撩般，挥手拨开竹杖。

紧接着老瞎子又一个顺势，身形拧转，手中竹杖横抽而出，竹杖在他手中如羽毛般轻便，丝毫不见惯力和重量。

易解羽只得身斜两寸，再一次格挡掉竹杖。哪曾想老瞎子比狗皮膏药还要粘人，身随风动，杖随气行，又一杖点刺心窝。

如此接连十余杖，老瞎子这招还是没到穷尽，反而势头更密更紧。期间哪怕有一次没有挡下，都有皮开肉绽，甚至当场毙命的可能。

这种感觉，就像牛屁股上的虻虫，赶不走也打不死。

给易解羽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身处一个风口之中，无论他怎么躲避，气流都会被牵引，充盈着他的身边，而老瞎子就是那风气中的危险。

连续被逼退好几步后，易解羽发现老瞎子这招的诀窍在风。心中顿时明悟老瞎子说的话，果然是乘风而起，招式随气而出。

一套下来，招式虽有东派连绵不绝的势头，但底子还是南派的调调，想来只有破了他的行风法门，才能破解此招。

不然就这一招，如风连绵，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易解羽腾出手，抹过脖子间的玉珠。一把利剑凭空出现，正好握在手中，顺手一剑挑开竹杖，碰撞出金石般的脆响。

少年两眼一凝，气势随法门而变幻。随着十余道剑花残影闪过，利剑寒芒收敛，易解羽的身形突然出现在老瞎子右侧两尺。紧接着剑锋破空，同气连枝，以意料之外的刁钻角度杀出，挑向老瞎子脑袋。

“空谷连理！”

这一剑，撕裂了风流，绕过了老瞎子的风势，同时丝毫不留给对方收回竹杖防守的机会。

老瞎子眼睛虽瞎，但感知力绝不逊色常人。当即体内灵力鼓荡，喉中一声闷响，一道雷光喷吐出来，弹开近在咫尺的利剑。

借用这个瞬息的机会，他收杖倒撤，拉开距离。“臭小子，下手还真狠，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没有停留，老瞎子换手拿竹杖，右手拇指和小指交感，掐水诀印道：“这第二招，布雨决，玄宗道玄派法门，术数三百六入门，三千六小道，三万六千为大成，三万万可称雨师！”

说着催动体内灵力，款款送入天地间，当即引动林中晨露，招来山雨。

滴答！

一滴雨线划破易解羽袖口。

滴滴答答！

不断有雨丝坠下，看似轻柔无力，内里却蕴含强大的法力威能，割开易解羽衣服，洞穿周边草木树叶。

易解羽冷哼一声，也是手掐水诀，定住打向他的雨水。

稀稀拉拉下雨只是开始，老瞎子闷哼一声“者”，一大团雨水如一群飞蝗，直扑易解羽。

这股雨水所具备的威力和杀伤力，远超滴落的那些雨水，其中之可怕，要是挨中，一头牛都能被射成筛子。

见漫天小雨变成局部暴雨，易解羽赶忙纵身避开，险而又险避开，雨水则是将他原先站立的石砖打得粉碎。

“阵！”

老瞎子口吐一谶，手诀连番点出。接连便有道道暴雨出现，形成持续且包围的打击，把易解羽死死困在其中，即便能躲过一道，也难躲过数道。

易解羽见躲避不是办法，当即催动法门招来一股水龙，驱使水龙抵挡。暴雨与水龙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溅射出无数水花。

一时间水雾蒸腾，弥漫在林间山道。

两人都还只是从天地中凝结出水分，并没有招来云雷。若是全力施展法门的玄妙，不然那场面，才真是神仙打架一般。

“皆！”

见此招不中，老瞎子又是一谶。全力催动暴雨的覆盖性打击的同时，另外分心驾驭有十数道水线，如不起眼的毒蜂，分散穿插其中，专门挑要害和破绽部位，悄无声息的袭击易解羽。

就老瞎子这一手，术术造诣没有大成，很难如此得心应手。若是还招来阴云和雷霆，借以天象之威助阵，绝对称得上绝杀之境。

易解羽不敢大意，一边御水龙抵挡，一边险而又险的避开那些威力极大水线。

可即便聚精会神应对，依旧有几道水线悄无声息突破周身防护，洞穿了他的衣裳，或是擦身划开了肌肤。

一避再避，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空隙，少年这才有喘息的机会。

顾不得攻击已经追来，他倾泻体内灵力，双手互汇合流，手捏大水诀，另行施展出一招水法法门。

“水鲧！”

言出法随之下，天地应声共鸣。无数水分汇聚，幻化成一条丈许大鱼，长翼长须，隐隐还有低沉浑厚的声音发出。

大鱼以奔流浩瀚之威，携更为玄妙的术数之能，裹挟着打来的雨水，直冲老瞎子而去。

老瞎子为之一惊，没想到少年的水法造诣如此之高，赶忙催动所有雨水冲击大鱼，试图将它打散。

雨水如刀枪剑戟，有千军万马的势头，不断冲击着大鱼，厮磨其中法力，损耗其中威能。

两道法门碰撞，激起阵阵水汽，大鱼在损耗中，威力渐渐削弱。易解羽不给老瞎子破法的机会，双手手诀变换，交感天地水火风五象五法，环绕手间生出一黑一白两条鱼来。

随着白鱼吐息，一股缥缈的法力汇入大鱼之中。有了加持，消耗颇大的大鱼顿时凝实，凶威顿时大涨，瞬间冲破了雨幕，朝老瞎子淹没而去。

老瞎子大惊失色，顾不得保留。一道神魂虚影从他头顶灵台中冲出，模样和老瞎子一致，不过却不是个瞎子，风流倜傥之余，还有威风凛凛有王者之气。

只见那神魂奋力冲出，引得天地共鸣。水法大鱼与神魂虚影撞击到一起，顿时热浪卷席，荡出一阵阵的气浪，将周边草木挫灭灰飞。

老瞎子驱散气雾，他的神魂化作点点辉光回归灵台。瞎掉的双眼似注视着易解羽手间两条鱼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好家伙，你这五年都经历了什么？”

易解羽看着两条鱼儿在手腕处游动，回答道：“这是种在我身上的，我也只练出了两条！”

老瞎子叹道：“我看你的呼吸功法也大有玄妙，是什么功法？”

易解羽没说话，只是伸手比了一个八数。老瞎子起初还有些不解，明悟过来后站不住了，连忙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这老命可禁不起这般折腾！”

说着提起竹杖就往山下走，一边还絮絮叨叨，“你赢了，爱干嘛干嘛去吧。我忒他娘的是嫌命长了居然来这，你要打生打死，关我屁事！”

看着老瞎子健步如飞，全然不在意自己还是个瞎子。易解羽只觉得过往历历在目，笑了一下，又有些笑不出来。

直到老瞎子走远，易解羽才迈步继续往山上去。他边走边将利剑收入项间玉珠内，顺势还从中取出两个乳白色玉瓶，分别倒出一粒药丸。棕黑色药丸吞服入腹，白色药丸含在舌下。

到此时，山下的人群已经乌泱泱涌来。起初易解羽是走在最前面，但因为他恢复伤势和损耗，脚程有所减缓，渐渐的便落到人群末尾。

不过这还只是走在最前面的一波，往山下看去，后面还有好几波人，其中更是不乏抬轿驾马上山的。

在穿过前山后，来到阖门山脚拜解碑。抬头就能看到山峁层楼累阁，坐落着大量的建筑群。而在山巅之上，是一片云雾笼罩，让人不知是何去处。

众人在拜解碑前被阖门弟子拦下，在这里已经有数十阖门弟子等候。见有人来了，立身山门前的白衣弟子高声道：“今逢我宗第四代首座弟子沈君之开道，辰时于授命台解命论道，请各派各路的道友至聚星坛观礼。下马，落轿！”

说罢，从右身旁缥衣弟子的案拖上拿起一五寸钟杵，敲向右侧缥衣弟子案拖上的震钟。

顿时钟声响起，清亮悠长。这是道门里的规矩，既能警响门内上下，也有震恫来者心思的作用。

白衣弟子曲手朝自己左侧道路示意，道：“相邀前来观礼的道友居左，请移步上山。天道地途，步步登高！”

又曲手朝右示意道：“我教分派前来观礼的同门居右，请移步上山。天道地途，步步登高！”

当即有十余名缥衣弟子开始动起来，各自去招呼前来的人。一时间，有的领人从那白衣弟子左侧上山，有的领人从右侧上山，有的牵马去马厩，有的领车夫驾车停靠，一切井井有条。

易解羽混在某五人里，随着一缥衣女弟子往左上山。在路过白衣弟子时，对方投来目光，两人相视一眼后，那白衣弟子温和一笑，示意易解羽身上被雨水撕破的衣裳，又转头看回前路，等待下一波来客。

易解羽这才发觉，是自己衣裳上有法力残留，被对方注意到了，当即化去残留，默默跟着上山。

山道宽广，台阶层层。走到一半，有个虬须大汉忍不住问向带路的阖门缥衣女弟，“好妹子，贵宗大弟子解命论道，不知解的是哪一运、哪一品、哪一法？”

女弟子笑道：“沈师兄得掌教真传，修为已入佳境，解的是灵运亨通、天品无极、水法术理！”

大汉又问，“我看妹子是穿缥衣，先前那白衣的道友也颇为气概，这里面可是有什么讲究，你来说说，也免得我们去了冲撞冒犯！”

女弟子见大汉人长得粗犷野蛮，没想到还挺懂规矩，不禁多打量了一眼，“灰衣为外门弟子，多在山脚和云顶村里。如我这般缥衣的，是内门弟子，常在宗内修行。白衣为座下亲传，刚才的是万师兄，也是外门主事。间色的是长老供奉，还有各分派门主也是这色。正色为掌教及我教首座。”

接着女弟子又补了一句，“若是沈师兄论道被评为青出于蓝，他还会得一套正青色华服。”

待女弟子说完，易解羽插话问道：“那现在教中，有几位首座，你们掌教可在？”

女弟子见是个少年，也没有太在意，如实回答：“掌教自然在，还在教中的首座，另有三位！”

此时东方晨光四溢，有一轮大日正在缓缓升起。不经意的看向远方的同时，易解羽也在暗暗盘算，他将要面对的强者。

他们也该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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