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契

盛夏正午、烈日当头。

毒辣的阳光曝晒在矿场裸露的土地上，似乎要连尘土也一起蒸发。

在这万物都需避让的烈阳下，矿场内竟有一群人无畏地扛着高温做活。

这十多人正两两一组搬运着木箱。

近些看，这些人的衣衫草鞋皆是褴褛不堪，汗水一步一落。

他们脚步沉重缓慢，却不稳健。不少人的身子在细微地摇晃，看上去随时会力竭跌倒。

从木屋仓库到矿洞的百米距离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咚。”

忽然，队伍中有一人毫无预兆地倒下。

沉重的箱子少了一半的支撑，随之翻倒在地。

“阿石！”

他的搭档不顾箱子摔落时在自己手上划出的血痕，连忙蹲下查看阿石的状态。

队伍因这意外停下，前前后后的人虽然仍站在原地，可看向阿石的眼神里无不是充满忧虑。

他们被困在这废弃的矿场里，没日没夜地辛劳。

已经有不少人扛不住疲惫、倒下后再也睁不开眼了。

他们不想阿石也步了那些人的后尘。

“还好……是中暑了，还有气……”

阿石的搭档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呢喃。

只是这气还没彻底松下来，就听远处传来一阵不满的吆喝：

“干什么呢你们？！一个不注意又在偷懒？贱骨头们不抽两下不会动是吧？！”

所有人听到这声音都齐齐一颤。

“快，阿严，先站起来。”

队伍里有人低声提醒着。

“可是，阿石他……”

“咱们快点把东西运到，就能快点回来照顾阿石。”

“对、对！”

阿严找回了一点主心骨，立刻站起来，转身去搬地上的箱子。

奈何这木箱实在沉重，凭他一人拼尽了全力，也难以独自从地上搬起。

就在这时，比骂声先到的是监工的鞭子。

“啪！”

阿严惨叫一声，被鞭子抽得向后跌倒、摔在地上。

他被抽中的胸口赫然多出一条小臂长的血痕。

“都看什么呢？！磨磨蹭蹭的，搬个东西都搬不好！不想挨打就赶紧干活！谁再敢把箱子摔了，我直接抽死他！这箱子里的东西够买一百个你们！不想死就给我小心点！”

监工骂骂咧咧地驱赶那些站在原地的工人。

工人们忌惮监工，为了两个倒在地上的同伴也不敢不听话。

他们排好纵列继续搬运着沉重的木箱。

队伍行进虽然缓慢，但终归是到达了矿洞。

在放置好箱子后，众人来不及贪凉，纷纷聚在洞口处看向烈日下正在拿阿严出气的监工。

他们神色间无不是义愤填膺，却顾忌良多、不敢擅动。

“白大哥，让我出去拦一下吧！”

一个年轻人不忍地开口。

人群里身形最为高大的一人伸手拦住了年轻人的冲动。

他说：“你现在过去只会一起遭殃。”

“那也不能……”

“我去。”

白义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在所有人期待又担忧的目光里走出了洞口。

“还是我去吧，白大哥。”

这时，一个堪称稚嫩的声音响起。

站在一群成年人里，这个瘦弱矮小的少年格外显眼。

见少年走到面前，白义不认同地皱眉：“阿久，你这身板可挨不了洪武那厮一下。”

“那我就去说服他。”

少年名为时久川。

他稚嫩的声音平静无波：“白大哥，你是接下来计划的关键，不能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白义仍有犹豫，看向时久川的目光十分纠结。

但就这片刻的功夫，洪武又在阿严身上抽了三鞭。

没时间再给白义迟疑，他决定相信时久川：“去吧，保全自身。”

话落，就见这瘦弱的少年小跑着出了洞口，直直跑向洪武。

洞中的人们心情复杂地低叹：这样的日子快点到头吧。

……

阿严被洪武抽了六七鞭，身上更是不知道挨了多少脚。

他本就不剩什么力气了，此时更是连呼痛的劲儿都拿不出来。

洪武被他这副窝囊样子取悦。

在这废弃的台山原矿区，日子平淡无聊得很。

唯有耍弄这些无人在意死活的废物能得到些乐趣。

但是等这批人也祭了矿，任家真的会给自己另作安排吗？

想到这儿，洪武不禁心烦气躁，看地上这个连气儿都快喘不动的废物更不顺眼。

一群连契兽都没有的蒙誓者，没有修为，做不了生阵。

想让他们起到养矿的效果，只能用命生祭。

这些消耗品虽然便宜，但架不住用得太快了。

半年的时间就用得只剩下这么点人。

问题是台山原四周的村落小镇都被魇潮灭了个干净，想再捡些人回来，就必须往更远处的度阳镇去。

他洪武不过就是个启明境的撰誓者。

还没那么大本事单独去镇上抢人。

没有任家命令，他甚至不能迈出矿区一步。

愁啊……

洪武正琢磨着自己的未来，专注之下完全没有察觉时久川的靠近。

“洪监工，东西已经搬完了。您同意的话我和阿严哥把这最后一箱搬进去，再喊两个人去倒碗水来带阿石哥去休息。”

“你小子！倒是替我做起主来了。”

洪武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心中记下这仇，他冷笑着开口刁难：

“我看这两个都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干不了活还浪费粮食。不如这样，你要是能一个人把这箱子搬过去，我就让你选一个救。”

时久川沉下神色。

洪武见状不由得意，迫不及待想看这少年陷入两难时煎熬的模样。

他心中盘算着，这小子敢得罪自己，一定要给他点教训。

先让他怀抱希望地忙活一场，然后再让他直面一个人也救不了的现实。

必须要让他品尝一下愤怒又无力的绝望。

哪知时久川不仅没有接茬，反而问他：

“洪监工，任矿主交代给你的事，你是不想办了吗？”

洪武闻言心中一紧。

他死死盯着时久川看，想找出他在虚张声势的证据。

可惜时久川面色无比平静，他什么也没能看出来。

“你在诈我？”

洪武咬牙切齿地得出结论。

时久川则不理会他要吃人的目光，走到阿严身前，将他搀扶起来。

只听他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因为人手不足，任矿主让我帮他布置了三次‘会场’。你如果不管他们死活，我稍微在材料上动点手脚，你就会把事情办砸。”

“你觉得你能威胁到我？”

“洪监工，这不是威胁，而是交易。”

时久川抬头看他，语出惊人：“任家养矿是为了让这处矿脉再现晶蕊石。只要你答应我刚才的条件，我可以帮你布下更高效的养护阵法。一旦晶蕊石现，想必矿主对洪监工一定会另眼相看。”

洪武看向时久川的目光已是惊疑不定。

这小子说出了太多他不该知道的东西。

有些甚至连洪武没听说过！

晶蕊石一说，乍一听像是在信口开河，可他惊讶地发现，背后逻辑是圆得上的！

洪武为任家办事也有三年了。

他从最初一批被抓进矿区的苦工，一路爬到管着一处矿眼的监工地位。

任家从不给他信任，但是时间久了，他多少也能知道点权限之外的事。

时久川这一番话，确实解释了一些他不曾想得通的事。

当下，洪武无法立刻相信时久川，可又不敢当着这群人的面继续探问。

距离生祭日没有几天了，要是让这些人知道他们最终会被拿去活祭，必定会闹出乱子。

他担不起这个风险。

洪武思绪飘忽片刻，马上做出决定。

“小子，你要敢骗我，我一定让你后悔来这世上。”

时久川道：“这种蠢事我不会做。”

他说完要搀着阿严往矿洞走，刚迈两步却被洪武伸手拦下。

“你不能去。”

洪武笑容中有一丝不怀好意。

“今晚之前，你给我去思静室呆着。说不清楚，就别出来了。”

洪武暗赞自己机敏。

这小子知道不少他不该知道的东西，绝不能放任他自由行动、给他使坏的机会。

而且他出言顶撞的事，也必须要给点教训。

听到“思静室”一词，阿严变了脸色，忍痛向洪武开口求饶。

“洪监工……阿久不是要刻意跟您对着干……别把他关去……”

“你再多说一个字，你也进去。”

洪武不由分说，一手抓起时久川，拽着他往思静室的方向走。

所谓思静室，原先也是个矿口。

彻底废弃之后稍加改造，做成了这么一个黑暗幽深的禁闭室。

时久川被洪武粗暴地丢入洞内。

他轻车熟路，提前做好了受力准备，没有摔伤。

洞口传来洪武趾高气昂的声音，说让他借这里的幽静好好反思一下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随后，洞口遮光的门被关上。

洞内陷入一片漆黑。

时久川摸着墙壁，向内又走了十多步，贴着一处内凹的石壁缓缓坐下。

他靠在墙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险，还好今天只有洪武一个人在。

还好他比较好骗。

但是今晚洪武再来的时候，应对起来就不会像刚才那么轻松了。

他需要早做准备。

时久川一边梳理着思路，一边在石壁上有节奏地轻轻敲打。

安静的洞穴中忽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久川小友，外面可还顺利？”

“秦老。”

时久川轻声打了个招呼。

“洪武已经上钩了，白大哥也在稳步提升。”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

他握了握拳，在一片漆黑中仰头盯着应当是洞顶的方向。

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决心：

“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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