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侠客

床上的人坐起身来，嘴里吐出一个硬物，捡起来一看，正是一枚铜黄色的明亮铜钱，上面蚀刻着四个瘦金体的大字：

“咸 淳 通 宝”

他呆坐着看着手心里那铜钱，任由老者扑到床前来嘘寒问暖，却半点不闻。见人仍是呆呆傻傻的样子，老人心寒了三分，不过仍是喃喃着：

“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原来是这四个字么，倒是锈得太厉害了。”年轻人自顾自地道。

他抬头向屋里看去，竟是一派古代木制家宅的样子，便已晓得自己多半是穿越了。再看看屋里一个跳大神的道士和一位披头散发、面色激动的老人，如意心思的他岂能不知是何情况？只是先不着痕迹地将那枚铜钱收进袖子里，握得紧紧的。

转头看去，那扑在床边的老人正殷切地望向自己，他便用普通话问道：“如今是何世道？我这一觉睡去，竟恍如隔世了。”

那道人听了这话，顿时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夹杂着几分慌张，抢先开口道：

“贤翁麻烦先到正厅等候，贫道尚有几分本职需要完成……”

老人不明所以，只是因道士变化神奇的效果慑服，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房间里一下暗淡下来，道士脸上的表情，倒也一时间难以看出了。

门外的纸窗后人影绰绰，似有人想听些什么。

道士立刻去将房门检查一番，走到床前来作揖道：

“贫道此生倒只是听闻这般事情，却从未见过。公子语调似是北方，然而公子家却是南朝望族，想来应是古人所传孤魂野鬼夺舍而来，是也不是？”

他说话声越说越小，尤其到了“夺舍”二字，更是低不可闻。

床上人思忖片刻，方才说道：“道长所言正是。却不知如今当作何打算？”

道士闻言，遂点了一点头，面上也无惊讶之色，便开口低声道：

“贫道是公子之旧妻请来，闻说公子落水后高烧数日，昏迷不醒已有半月。想必也是家中药石用尽，才想到让贫道行祝由之术，为公子喊魂。”

道士见床上人仍是低头消化的样子，便继续道，

“贫道方才号脉与闻望之中，见公子已入所谓木人之态，应是后半生长睡不醒。不知为何片刻间便有大千变化，神态气色俱已复如常人。此事应非祝由术之功，往日偶有恢复之人，也不可如公子这般恍如无事发生。”

床上人点了点头，却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只是开口问道，

“劳烦道长，可知我家中事宜？我虽是他乡异客，入了皮壳，也应稍有上下，方能重新入世，我说的可对？”

道士点了点头，枯瘦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抚须道，

“公子仍是公子，无须着急。贫道所闻，家世乃浙东宰家的大公子，名虎臣，字子简。方才见过面的便是贤翁，讳名为裕，字德懋。曾出任明州转运副使，也是颇有名望。”

床上人喃喃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这字起得不怎么嘴脸啊……”

道士咳了咳，继续道，

“公子还有两位贤弟，系同父同母所出，二弟名舜臣，字子正，三弟名尧臣，字子衍。这两位如今在京城为官，皆是七品要员，在乌台办事，最好清名。”

说罢，道士抬头看了眼床上人的脸色，悠悠道，

“公子内人此前欲请贫道，贫道听闻公子两位贤弟严词反对，不许家中行巫蛊鬼怪之事。此番事情能成，是公子内人一力揽责，此时应已经回娘家去了。”

“这不是畜生办的事么？”床上人忍不住开口骂道。

道士听闻，面色倒是沉稳中带着几分笑意，抚慰道：

“想来大家都没意料到，公子竟真能醒来。如若不出老夫所料，此事的休书赔礼等事务，恐怕还要留给公子去办。否则若是贤翁去做，便显得不孝了。”

床上的人又思忖了片刻，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说普通话，而这个道士也正用带着北方口音的方言回复他。于是说道，

“此事怎么能这么办？我虽未见过夫人，但也知晓此事非一般儿女可为，我甚为感动，决计不可误人名节。道长可有教我？”

道士点了点头，道：

“此事说来复杂，其实也容易。既然我们因此事有缘，公子可拜我为师，做个居家处士。给你了道牒身份，此事便可了结。不过此事，恐怕要误你几分前程……”

道士一番解释，原来此时南宋民间仍以龙虎山正一道为道教之首。北方全真教创立尚不过百年，流行程度也是远不及教条更为松散宽泛的老教派。而正一道内的俗家、清修子弟，也是可以结婚生子的。许多官员也有皈依佛道两教，甚至取得出世身份。而咸淳年以来，北方压力日重，国家更是不得不大肆售卖度牒名分，以求满足前线军需。

因此，若有正式教内身份，则可自圆其说，不至于违反礼教观念。但一丘者多为貉，如今一官难求的世道，再向身上贴一个外教标签，则更是难以再入仕途了。

“处士吗……”，迟疑片刻，床上的人却直起身来，向道士作了一揖道，

“道长再造之恩，子简无以为报。能拜高人为师，子简自然万分愿意。不如请道长在府上多留几日，也方便弟子张罗拜师之礼，以呈弟子之敬意。”

道士听闻，却意外地捋了捋胡须，问道，

“公子以为几日能行拜师之礼？以贫道之见，最好尽快完成，时间久了，府上风闻可不一定……”

“三日！”床上的人立刻回答道。

房门打开，家宅主人、僮仆进来嘘寒问暖，一番应酬后，床上的人已穿好衣物，独自站在铜镜前观看自己这张新脸。

反光中的那张脸，看起来和自己上一世差不多，再回想自己姓氏名字，莫不是喊魂喊错了？宰简知晓南宋末年是历史上官宦人员最为冗杂的时刻之一，而元初则是更为逆天的时代。为什么自己总是在玩地狱模式？

摊开手，掌心中露出那枚熟悉的铜钱。崭新的钱币上还泛着淡淡地金属光泽。

他突然想到，在现世的古玩市场上，咸淳年的铜钱貌似也是最便宜的之一。

环视看去，屋中物件古朴简单，却已满足士人需要。一副桌案，一副博古书架，一架竹床，一箱衣物。只是从摆放看来，却是像个客人的样子。

这也毫不奇怪，士子一入宦海，往往终身难以返家。谁知这世道下，竟有人年纪轻轻，便已辞官回乡去了？乡邻与庙堂，自然都有非议。

宰简从书架上拿起一叠书信，信封都已开过，便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年轻人的烦恼在书信中自是有所吐露，能让青年士子这样激烈地离开职场，恐怕只有一个绝不想跟从的直系领导。

宰简便叠起书信来，挨个翻起右上角看去，有“某某县丞拜上”、有“某某转运使拜上”、有“某某将军拜上”……翻了许多页，却突然觉得有一页似乎另有玄机，便又回头找去，其右上角正写着“悦生堂门下行走赵肃拜上”。

悦生堂是个宰简很不熟悉的词，但方才略一翻阅，却已记住了这个反复提及的词语，这个名词显然是一位名家的雅居别称。而这个名家自然也是臭名昭著，常为士子群起而攻之。

因为悦生堂的主人，正是“周公”贾似道。

向下看去，信件内只是略略提及了贾公不计前嫌，为宰简身体的前任请官之事，此外多是一些客套话。

尽管如此，这封信的内容已经足够了，只要贾公分发的官帽扣到头上，便已成了现世人们常说的“囚徒困境”，青年士子再也不会相信宰子简这个文人。

宰简回想历史，确有许多文人宁愿辞官回家等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直到那几个宰相下台后，再被提携到官场上。但是这样的做事方法，其实不过是另一种选边站而已。

而南宋不正是在皇帝居于幕后主导的权相模式中，慢慢衰败着吗？所有人的目光都关注在执政系和在野系身上，并为下次风水轮流转而努力。他们连蒙古人正在做一番怎样的政治都毫不知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宰简笑了笑，这一世，他绝不会再向这些人造的秩序低头了。

慢慢走到门前，向侧面的厢房看去，那里正是道士暂住的地方。在这个世道，多少北方的流民来到南方，被吸收为佃农、士卒，有钱办度牒出家的，倒是不多。

他正琢磨着，便见一个梳着总角发髻的小娃娃从门前钻出来，见了自己便露出笑容，高声叫着“爹爹”跑过来。

宰简连忙蹲下身子，张开怀抱接住娃娃，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孩，他突然有种十分出戏的感觉，不过还是摆出一副笑容，摸了摸孩子的头，道：

“爹爹醒了，今日有好好学习功课吗？”

小宝摇了摇头，稚气地说道，

“爹爹都睡糊涂了，今天夫子不来上课。小宝今天在陪爷爷晒太阳呢！”

宰简点了点头，便转移话题道，

“小宝乖，今天厢房住了一位贵客进来，你要叫师爷，知道吗？”

见小宝点了头，宰简嘴角笑意多了几分，继续道，

“小宝，爹爹给你一个任务，完成后爹爹好好奖励你，不过不要告诉其他人，知道吗？”

他附耳给小宝说了一遍，又叫小宝附耳给他说了一遍，方才罢休。小宝又吵着要拉钩钩，他也就随了小朋友的性子。打发走了小孩，宰简自语道，

“还有三天……”

他摸了摸袖袋，捡出半角银子，便捏在手中，走到道士门前，敲门喊道，

“师父在否，徒儿欲请师傅出门闲散一番，师父可否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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