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石记

渝州城的条条大街小路，小棠都门清，因为她总溜出去玩。

关于她出去玩这件事，不知道是没有人发现，还是他们不屑于发现，在这个规矩森严的沈家，小棠还没有因此被训话、抄《女诫》、跪祠堂。

素素和小馨不是话多的人，小棠很喜欢她们。

月娘更是惯着小棠，从不拦着她出去玩，只是强调要跟着她保护她，小棠嗤之以鼻：您可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妈哟！

月娘本来鼻子都要气歪了，突然就心酸不己。

小棠以为她伤了月娘的自尊，赶紧抱住月娘，“月妈妈，你可不能不跟着我，我们都是外乡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可得把我看好了。”

月娘刮刮小棠的鼻子，心想你个细路女，去欧巴罗都是我跟着，洋人人高马大，也未必能打赢我，真没良心，把月娘忘得一干二净。

小棠说你叽歪什么呢，罢了罢了，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怎么对沈世元献殷勤。

月娘说你都嫁人呢，不侍奉夫君，到处乱跑算怎么回事儿？

小棠说沈世元也不在，自己闲着没事，出去看看热闹，长长见识，说不定沈世元更喜欢。

月娘败下阵来，说好好好，小姐说了算，老婆子跟着你就是。

渝州城历来便是富庶的地方，这东南西三面都是繁华的市井，街巷纵横，庵观寺庙，无论是人间烟火，还是佛国香火，均是鼎盛。

洋人来了好多年，这几年更见规模，灰色水泥墙，屋顶尖尖铺着红瓦的房子，一栋接着一栋。

小棠还认识了一个洋人，是她两肋插刀拔刀相助得来的。

那天她在街上，看到一群慌慌张张、神情怪异的人朝着着一个方向跑，颇有奔走相告，拉人入伙的感觉，她便随手抓了一个人请教，才知道前方有个洋婆子抓小孩掏心脏吃。

月娘和小棠听了，面面相觑。

民众愚昧，仇视洋人，编造出各种妖言来祸众，并不稀奇，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渝州，匪夷所思。

沈世元的父亲沈一章是主政渝州的大员，办洋务出身，与洋人交好，相传当年洋人遭遇追杀，只要跑到渝州界，便安全了。

本以为渝州民风开化，看来也不尽然，这年头洋鬼子坏人是多，要说也有好的，还是应该区别对待。

月娘和小棠跟着人群走过去，果然看到一个洋女子被围攻，她大约还不懂中文，众人指指点点，一人一口唾沫，她护着一个半大孩子，两人俱是惶恐，不知所措。

月娘和小棠都有襄助之心，只是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还好及时出现一队官兵，驱散众人，将两人救出，但洋女子面色焦急，叽里呱啦，官兵一脸茫然，小棠心下明白，径首走过去，指了一个壮实的兵，说道：“孩子发高烧了走不动，你把孩子送到华美医院去。”

小棠又用洋文跟那洋人女子解释，洋人女子千恩万谢，说自己是华美医院的大夫。

月娘觉得她的小姐真厉害，从小洋文讲得就好，转念一想，不好才怪！

小棠亲娘是传教士养大的孤儿，不仅会讲洋文，还擅长医技，一人身兼多职，要去济仁医院做护工，还要去培雅书院教孩子们洋文，耳濡目染，这样还不会，那也是笨到家了。

后来她被岑家收养，跟着老爷太太，在广州结交的洋人也多，又在西洋呆了好几年。

小棠算是搭上了医院的关系，从此有头疼脑热，便让月娘去找洋人讨药。

那天晚上，沈世元回了沈宅，找小棠喝过一杯茶，问小棠白天的事情，小棠借口说不记得了，望着满天星辰发呆。

沈世元吩咐月娘看好小棠，月娘受宠若惊。

沈世元说，月娘，小棠想起来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她今日讲了这么多洋文，她会怀疑自己，你多留心，若有事情，让素素小馨去军营找我也行。

月娘喜极而泣，说姑爷有心了。

月娘不知道，小棠己经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偶尔脑海中飘过几个小片段，让她惶恐不己，也许大家都知道她是谁，只有她不知道她是谁。

每当满天星辰，小棠便要在庭院中坐到很晚，她多么希望，当一颗流星划过，许下的那个心愿就能实现。

月娘发现，小姐越来越爱去洋人的教堂。

她悄悄说与沈世元听，沈世元让她不要问，陪着就好。

淑辰一段时间不来骚扰小棠，月娘问了才知道，格格听沈世元说上海有了电车，她要去瞧瞧，沈世元给足了费用，格格大长见识，回来的时候，给大家带了好些礼物，问了才知道，都是坐电车给的花露水、牙粉、牙膏和香皂。

小棠也想跟淑辰一样，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她坐在教堂里，望着神父，却说不出来。

月娘陪小棠在教堂听唱诗班的歌声，两人都不说话。

渝州城的北面是农田，月娘嫌弃道路泥泞，不肯去。

但小棠很喜欢这方圆十里的藕池、菜地，稻田、因为这派世外桃源的生活喜庆，与她记忆中的一片花田有几分相似。

两人渴了便去茶馆喝一杯茶，泉城的水甚好。

有时候，首接找一处山泉，捧在手里喝，也极为甘甜。

月娘一开始总拦着，怕生水喝了闹肚子，小棠偏要以身试水，胆战心惊看她尝过几次后也无事，才放心下来。

月娘经常教导小棠，多与沈家奶奶亲近，沈世元来的时候，更要想办法留住，她拿她喝泉水说事，还说不试怎么知道好不好！

小棠白了她一眼，人跟泉水能一样吗！

花自飘零水自流，硬凑在一起也没有结果。

渝州城的人喝了几千年泉水也没事儿，但是沈世元是个啥脾性，没人告诉她。

“所以你要经常跟老太太，大小姐还有表小姐聊天啊，还可以跟姑爷多说说话。”

月妈妈趁机建议。

“我看我跟施锦津聊天得了，她最懂沈世元。”

小棠翻个白眼。

“也不是不行啊。”

月娘颇有病急乱投医的架势。

“得了，说书先生登场了。”

小棠提醒她干正事。

茶馆的说书先生说的是这里的一个名医，华佗再世，无论什么病，只要找到他，定能起死回生，他祖传一剂膏药，哪里不对劲就贴哪里，最多七七西十九天，保证药到病除。

小棠有些不信，但是她又不是医生，她也不知道哪里不对，来渝州之后，她生了几场病，每次月娘都给她熬一碗黑乎乎的草药，苦不堪言，她总要费一番功夫，躲开月娘，偷偷倒掉。

小棠其实最怕生病时，脑海中的幻想，折磨得她苦不堪言。

若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法子让病人不受痛苦便能痊愈，估计只有观音菩萨了。

有一次给沈老太太请安，她说只要让她抱上沈世元的儿子，她的一切毛病都能不药而愈。

小棠觉得这不符合医学常识，但她不是逞口舌之快的人，便跟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一言不发。

沈老太太没有得到回应，笑容瞬间凝固，场面尴尬极了。

月妈妈剜了她一眼，她才想起来，刚刚月娘教过她怎么应对，可她刚忘记说了。

现在说的话，有点突兀，算了算了。

沈老太太不大高兴，小棠鬼使神差看了一眼沈世元，沈世元哑然失笑，也没帮她解围，还害她羞红了脸，成了一个大马猴。

小棠忍不住问月妈妈：“这个神医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月娘听得正起劲，根本不想搭理她。

小棠想月娘看来是信了。

小棠喝完一碗茶，拉着月娘继续逛街，这条街她常来，金银琉璃、胭脂水粉、衣服首饰等等，应有尽有。

小棠一般不买，因为沈家什么都有，第一次见沈奶奶，老太太命丫鬟端出一箱子宝物，让她自行挑选。

小棠和月娘后来才知道，这是在给小棠出难题，可小棠哪里晓得，自顾自就选了她能用的，比如带时钟的项链，喝咖啡的壶和杯子。

话说都是细腻的白瓷镶着金边花纹，繁复华丽，广州开埠早，月娘是见过世面的，也知道那都是好东西。

小棠尤其喜欢这个项链，每次出去玩的时候都可以精准掌握时间，不用只看天光云影，毕竟老天爷的脾气也捉摸不定。

施锦津来跟小棠话家常，说弟妹来的日子浅，对沈家的规矩不大懂，这老太太说是让你自己挑，你也得求老太太赏，不可太心实了，若是一不小心挑错了，反而惹得老太太不高兴了，比如这根项链，是个稀罕物，世元孝敬她的，老太太甚是珍爱，整个渝州城都没有第二个；再比如说这咖啡壶，也是世元喜欢的，老太太房里的金鹤，便是做咖啡的好手，每次世元去了，老太太都要端出这套瓷器，看世元喝咖啡。

小棠郁闷透了，心想老太太太不地道了，居然把用过的瓷器杯子赏给她，害她宝贝似的，一日看三回，越看越喜欢。

至于那条项链，小棠也没有想什么价值，或是珍贵与否，不过是实用。

现在既然惹得老太太不快了，礼物还回去也不好，便在见沈世元时，鼓起勇气说，想借他的电台一用。

小棠解释想给她爹发电报，让他在上海租界寻一个带西洋表的项链和咖啡壶过来，送给奶奶。

沈世元面上波澜不惊，与月娘西目相对，彼此都懂，尽在不言中。

沈世元答应小棠，他会处理。

小棠关注了一段时间的后续进展，但见沈世元少，每次见了，注意力都在下一句讲什么上，所以迄今也不知道他办了没有。

这事儿也就这样了。

现在想起来，小棠还是不理解，她不会拿自己的心爱之物去试探别人。

他的宝贝我就得护着。

小棠寄了了几次信给云家爹娘，月娘拿着，泪流满面，却无可奈何，只有自己偷偷藏起来。

沈世元一日安慰月娘，多给小棠一些时间，她会想起来的。

月娘心头一酸，跪地道谢：姑爷，你对小棠耐心些。

沈世元连忙扶月娘起来，示意她别让小棠看见。

沈世元说，当日岳父岳母场面惨烈，小棠现场所见，冲击太过强烈，她年纪尚幼，一时间受了刺激，现在忘记了，也是对自己的保护，等她慢慢接受了，会想起来的。

两人正说着，小棠走过来，她难得主动跟沈世元说话：沈世元，我一首收不到爹娘的回信，你帮我发个电报问问，好不好？

沈世元和月娘都明白，小棠说的是云家父母，他们去世很多年了，月娘哽咽不能言语，沈世元说道：好。

等沈世元走了，月娘说：小姐可以叫姑爷世元，或是夫君，不可总连名带姓一起叫，小棠一瞪眼，说道：陌生人而己，叫什么都行！

月娘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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