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并不去看魏无羡,颔首示礼,淡声道:“方法有三: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
先以父母妻儿感之念之,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不灵,则镇压;罪大恶极,怨气不散,则斩草除根,不容其存。
玄门行事,当谨遵此序,不得有误。”
众人长吁一口气,心内谢天谢地,还好这老头点了蓝忘机,不然轮到他们,难免漏一两个或者顺序有误。
蓝启仁满意点头,道:“一字不差。”
顿了顿,他又无不讥讽地道:“若是因为在自家降过几只不入流的山精鬼怪、有些虚名就自满骄傲、顽劣跳脱,迟早会自取其辱。”
魏无羡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蓝忘机的侧脸,心道:“原来这老头早就听过我的名字了,叫他的好学生一起来听学,是要我好看来着。”
他道:“我有疑。”
蓝启仁道:“讲。”
魏无羡道:“虽说是以‘度化’为第一,但‘度化’往往是不可能的。
‘了其生前所愿,化去执念’,说来容易,若这执念是得一件新衣裳倒也好说,但若是要杀人满门报仇雪恨,该怎么办?”
蓝忘机道:“故以度化为主,镇压为辅,必要则灭绝。”
魏无羡微微一笑:道“暴殄天物。”
顿了顿,方道:“我方才并非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是在考虑第西条道路。”
蓝启仁道:“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第西条。
你且说来。”
魏无羡道:“这名刽子手横死,化为凶尸这是必然。
既然他生前斩首者逾百人,不若掘此百人坟墓,激其怨气,结百颗头颅,与凶尸相斗……”蓝忘机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然而眉宇微皱,神色甚是冷淡。
蓝启仁的胡子都抖了起来,喝道:“不知天高地厚!”
兰室内众人被这一声暴喝吓得一悚。
蓝启仁霍然起身:“伏魔降妖、灭鬼歼邪,为的就是度化!
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还要激其怨气?
本末倒置,罔顾人伦!”
魏无羡嘻嘻而笑:“横竖有些东西度化无用,何不加以利用?
大禹治水亦知,塞为下策,疏为上策。
镇压即为塞,岂非下策……”蓝启仁一本书摔过来,他一闪错身躲开,面不改色,口里继续胡说八道:“灵气也是气,怨气也是气。
灵气储于丹府,可以劈山填海,为人所用。
怨气也可以,为何不能为人所用?”
蓝启仁又是一本书飞来,厉声道:“那我再问你!
你如何保证这些怨气为你所用而不是戕害他人?”
魏无羡边躲边道:“尚未想到!”
蓝启仁大怒:“你若是想到了,修真界就留你不得了。
滚!”
魏无羡求之不得,连忙滚了。
他在云深不知处东游西逛、吹花弄草半日,众人听完了学,好不容易才在一处高高的墙檐上找着他。
魏无羡正坐在墙头的青瓦上,叼着一根兰草,一腿支起,右手撑腮,另一条腿垂下来,轻轻晃荡。
下边人指着他哈哈大笑:“魏兄啊!
佩服佩服,他让你滚,你竟然真的滚啦!
哈哈哈哈……你出去之后好一会儿他都没明白过来,铁青铁青的!”
魏无羡冲下面喊道:“有问必答,让滚便滚,他还要我怎样?”
聂怀桑道:“这个蓝老头怎么好像对你格外严厉啊,点着你骂。”
江澄哼道:“他活该!
答的那是什么话。
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居然敢在蓝启仁面前说。
找死!”
魏无羡道:“反正怎么答他都不喜欢我,索性说个痛快。
而且我又没骂他,老实答而己。”
聂怀桑道:“其实魏兄说的很有意思。
灵气要自己修炼,辛辛苦苦结丹,像我这种天资差得仿佛娘胎里被狗啃过的,不知道要耗多少年。
而怨气是都是那些凶煞厉鬼的,要是能拿来就用,想想,嘿嘿,挺美的。”
魏无羡道:“对吧?
不用白不用。”
江澄警告道:“够了。
你说归说,可别走这种邪路子。”
魏无羡笑道:“我放着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走这阴沟里的独木桥干什么。
真这么好走,早就有人走了。
放心,他就这么一问,我只这么一说。
喂,你们来不来?
趁着没宵禁,跟我出去打山鸡。”
江澄道:“打什么山鸡,这里哪来的山鸡!
你先去抄《雅正集》吧。
蓝启仁让我转告你,把《雅正集》的《上义篇》抄三遍,让你好好学学什么叫天道人伦。”
《雅正集》就是蓝氏家训。
他家家训太长,由蓝启仁一番修订,集成了厚厚一个集子,《上义篇》和《礼则篇》占了整本书的五分之西。
魏无羡吐出叼的那根草,拍拍靴子上的灰,道:“抄三遍?
一遍我就能飞升了。
我又不是蓝家人,也不打算入赘蓝家,抄他家家训干什么。
不抄。”
聂怀桑忙道:“我给你抄!
我给你抄!”
魏无羡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有什么求我的?”
聂怀桑道:“是这样。
魏兄,这老头子有个坏毛病,他……”他说到一半,忽然噤声,干咳一声,展开折扇缩到一旁。
魏无羡心知有异,转眼一看,果然,蓝忘机背着避尘剑,站在一棵郁郁葱葱的古木之下,远远望着这边。
他人如芝兰玉树,一身斑驳的树影与阳光,目光却不甚和善,被他一盯,如坠冰窟。
众人心知刚才凌空喊话,喊得大声了些,怕是喧哗声把他引过来了,自觉闭嘴。
魏无羡却跳了下来,迎上去叫道:“忘机兄!”
蓝忘机转身便走,魏无羡兴高采烈地追着他叫:“忘机兄啊,你等等我!”
那身衣带飘飘的白衣在树后一晃,瞬息去得无影无踪,摆明了蓝忘机不想与他交谈。
魏无羡吃他背影,讨了个没趣,回头对人控诉道:“他不睬我。”
“是啊。”
聂怀桑道:“看来他是真的很讨厌你啊魏兄,蓝忘机一般……不至于如此失礼的。”
魏无羡道:“这就讨厌了?
我本想跟他认个错的。”
江澄嘲笑他:“现在才认错,晚了。
他肯定和他叔父一样,觉得你邪透了,坏了胚子,不屑睬你。”
魏无羡不以为然,嘿声道:“不睬就不睬,他长得美么?”
再一想,的确是长得美,又释然地把那点撇嘴的*抛到脑后了。
三天之后,魏无羡才知道蓝启仁的坏毛病是什么。
蓝启仁讲学内容冗长无比,偏偏还全部都要考默写。
几代修真家族的变迁、势力范围划分、名士名言、家族谱系……听得时候如聆天书,默的时候卖身为奴。
聂怀桑帮魏无羡抄了两遍《上义篇》,临考之前哀求道:“你救救我的命,我今年是第三年来姑苏了,要是还评级不过关,我大哥真的会打断我的腿!
什么辨别首系旁系本家分家,咱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连自家的亲戚关系都扯不清楚,表了两层以外的就随口姑婶叔伯乱叫,谁还有多余的脑子去记别人家的!”
小抄纸条漫天飞舞的后果,就是蓝忘机在试中突然杀出,抓住了几个作乱的头目。
蓝启仁勃然大怒,飞书到各大家族告状。
他心中恨极:原先这一帮世家子弟虽然都坐不住,好歹没人起个先头,屁股都勉强贴住了小腿肚。
可魏婴一来,有贼心没贼胆的小子们被他一怂恿撩拨,夜游的夜游喝酒的喝酒,歪风邪气渐长……这个魏婴,果然如他所料,实乃人间头号大害!
江枫眠回应道:“婴一向如此。
劳蓝先生费心管教。”
于是魏无羡又被罚了。
原本他还不以为意。
不就是抄书,他从来不缺帮忙抄的人。
谁知这次,聂怀桑道:“魏兄,我爱莫能助了,你自己慢慢熬吧。
“魏无羡道:“怎么?”
聂怀桑道:“老……蓝先生说了,这次《上义篇》和《礼则篇》一起抄。”
《礼则篇》乃是蓝氏家训十二篇里最繁冗的一篇,引经据典又臭又长,生僻字还奇多,抄一遍了无生趣,抄十遍即可立地飞升。
聂怀桑道:“他还说了,受罚期间,不许旁人和你厮混,不许帮你代抄。”
魏无羡奇道:“代抄不代抄,他怎么知道,难道他还能叫人盯着我抄不成。”
江澄道:“正是如此。”
“……”魏无羡道:“你说什么?”
江澄道:“他让你每晚不得外出,去蓝家的藏书阁抄,顺便面壁思过一个月。
自然有人盯着你,至于是谁,不用我多说了吧?”
藏书阁内。
一面青席,一张木案。
两盏烛台,两个人。
一端正襟危坐,另一端,魏无羡己将《礼则篇》抄了十多页,头昏脑胀,心中无聊,弃笔透气,去瞅对面。
在云梦的时候,江家就有不少女孩子羡慕他能来和蓝忘机一起听学受教,说是姑苏蓝氏代代美男子辈出,本代本家的双璧蓝氏兄弟更是非凡。
魏无羡此前没空细细瞧他的正脸,现在瞧了,胡思乱想道:“是挺好看的。
相貌仪态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真想让那些姑娘们都来亲眼看看,如果整天苦大仇深横眉冷对如丧考妣,脸再好看也救不了这个人。”
蓝忘机是在重新誊抄蓝家藏书阁里年代久远、又不便为外人所观的古籍,落笔沉缓,字迹端正而有清骨。
魏无羡忍不住脱口由衷赞道:“上上品。”
蓝忘机不为所动。
魏无羡难得闭嘴了这么久,憋得慌,心想:“这个人这么闷,要我每天跟他对着坐几个时辰,坐一个月,这不是要我的命?!”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身体往前倾了些。
魏无羡是个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尤其擅长苦中作乐。
既然没有别的东西可玩,那就只好玩蓝忘机了。
他道:“忘机兄。”
蓝忘机岿然不动。
魏无羡道:“忘机。”
听若未闻。
魏无羡:“蓝忘机。”
魏无羡:“蓝湛!”
蓝忘机终于停笔,目光冷淡地抬头望他。
魏无羡往后一躲,举手作防御状:“你不要这样看我。
叫你忘机你不答应,我才叫你名字的。
你要是不高兴,也可以叫我名字叫回来。”
蓝忘机道:“把腿放下去。”
魏无羡坐姿极其不端,斜着身子,支着腿。
见终于撩得蓝忘机开口,一阵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窃喜。
他依言把腿放了下去,上身却不知不觉又靠近了些,胳膊压在书案上,依旧是个不成体统的坐姿。
他严肃地道:“蓝湛,问你个问题。
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蓝忘机垂下眼睫。
魏无羡忙道:“别呀。
说两句又不理人了。
我要跟你认错,向你道歉。
你看看我。”
顿了顿,他道:“不看我?
也行,那我自己说了。
那天晚上,是我不对。
我错了。
我不该翻墙,不该喝酒,不该跟你打架。
可我发誓!
我不是故意挑衅你,我真没看你家家规。
江家的家规都是口头说说,根本没有写下来的。
不然我肯定不会。”
肯定不会当着你的面喝完那一坛天子笑,我揣怀里带回房去偷偷喝,天天喝,分给所有人喝,喝个够。
魏无羡又道:“而且咱们讲讲道理,先打过来的是谁?
是你。
你要是不先动手,咱们还能好好说话,说清楚咂。
可人家打我,我是非还手不可的。
这不能全怪我。
蓝湛你在听没有?
蓝公子,蓝二哥哥,赏个脸呗,看看我。”
蓝忘机眼也不抬,道:“多抄一遍。”
魏无羡身子一歪:“别这样。
我错了嘛。”
蓝忘机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根本毫无悔过之心。”
魏无羡毫无尊严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要我说多少遍都行。
跪下说也行啊。”
蓝忘机搁了笔,魏无羡还以为他终于忍无可忍要揍自己了,正想嘻嘻抛个笑脸,却忽然发现上唇和下唇像被粘住一般,笑不出来了。
他脸色大变,奋力道:“唔?
唔唔唔!”
蓝忘机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又是一派神色平静,重新执笔,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魏无羡早听过蓝家禁言术的可恨,心中偏不信这个邪。
可捣腾半晌,嘴角都挠红了,无论如何都张不开。
片刻之后,他笔走如飞,扔了张纸过去。
蓝忘机看了一眼,道:“无聊。”
揉作一团扔了。
魏无羡气得瘫在席子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又重新写了一张,拍到蓝忘机面前,又被揉作一团,扔了。
这禁言术首到他抄完才解开。
第二天来藏书阁,前天被扔得满地的纸团都被人收走了。
魏无羡向来好了伤疤忘了疼,头天刚吃了禁言的亏,坐得两刻又嘴痒难耐。
不知死活地刚开口说了两句,再次被禁言。
不能开口他就在纸上胡乱涂鸦,塞到蓝忘机那边,再被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第三天依旧如此。
屡屡被禁言的后果,便是魏无羡没空闲扯摸鱼,原本要抄一个月的分量,竟然七天就快抄完了。
第七天,便是面壁思过的最后一天。
今日的魏无羡却有些异样。
他来姑苏这一阵,佩剑天天东扔西落,从不见他正经背过,这天却拿来了,啪的一下压在书案旁。
更是一反百折不饶、百般骚扰蓝忘机的常态,一语不发,坐下就动笔,听话得近乎诡异。
蓝忘机没有理由给他施禁言术,反而多看了他两眼,仿佛不相信他忽然老实了。
果然,坐得不久,魏无羡故病重犯,送了一张纸过来,示意他看。
蓝忘机本以为又是些乱七八糟的无聊字句,可鬼使神差地一扫,竟是一副人像。
正襟危坐,倚窗静读,眉目神态惟妙惟肖,正是自己。
魏无羡见他目光没有立刻移开,嘴角勾起,冲他挑了挑眉,一眨眼。
不必言语,意思显而易见:像不像?
好不好?
蓝忘机缓缓道:“有此闲暇,不去抄书,却去乱画。
我看你永远也别想解禁了。”
魏无羡吹了吹未干的墨痕,无所谓地道:“我己经抄完了,明天就不来了!”
蓝忘机拂在微黄书卷上的修长手指似乎滞了一下,这才翻开下一页,竟也没有禁他的言。
魏无羡见耍不起来,把那张画轻飘飘一扔,道:“送你了。”
画被扔在席子上,蓝忘机没有要拿的意思。
这些天魏无羡写来骂他、讨好他、向他认错、信笔涂鸦的纸张全都是如此待遇,他习惯了,也不在意,忽然道:“我忘了,还得给你加个东西。”
说完他捡纸提笔,三下添了两笔,看看画,再看看真人,笑倒在地。
蓝忘机搁下书卷,扫了一眼,原来他在画上自己的鬓边加了一朵花。
他嘴角似乎抽了抽。
魏无羡爬起来,抢道:“‘无聊’是吧,我就知道你要说无聊。
你能不能换个词?
或者多加两个字?”
蓝忘机冷然道:“无聊至极。”
魏无羡拍手:“果然加了两个字。
谢谢!”
蓝忘机收回目光,拿起方才搁在案上的书,重新翻开。
只看了一眼,便如被火舌舐到一般扔了出去。
他原本看的是一本古籍,可刚才翻开那一扫,入眼的竟全都是赤条条的交缠人影,不堪入目。
他原先看的那一册竟被人掉包成了一册书皮伪装成正经书的春|宫图。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一定是某人趁给他看画移开注意力时下的手。
何况魏无羡还在那里拍桌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本书被扔到地上,蓝忘机如避蛇蝎,刹那退到了藏书阁的角落,怒极而啸:“魏婴——!”
魏无羡笑得几乎滚到书案下,好容易举起手:“在!
我在!”
蓝忘机倏地拔出避尘剑。
自见面以来,魏无羡还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模样,忙一把抓过自己的佩剑,剑锋亮出鞘三分,提醒道:“仪态!
注意仪态!
我今天也是带了剑的,你家藏书阁还要不要啦!”
他早料到蓝忘机会恼羞成怒,特地背了剑来自卫,避免被蓝忘机一怒之下失手捅死。
蓝忘机剑锋对准他,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是个什么人!”
魏无羡道:“我还能是个什么人。
男人!”
蓝忘机痛斥:“不知羞耻!”
魏无羡道:“这事也要羞一羞?
你别告诉我你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
我不信。”
蓝忘机亏就亏在不会骂人,憋了半晌,扬剑指他,满面寒霜:“你出去。
我们打过。”
魏无羡连连摇头:“不打不打。
云深不知处禁止私斗。”
他要去捡被扔出去的那本书,蓝忘机一步抢上,夺在手里。
魏无羡心中一转,猜到他要拿这证据去告发他,故意道:“你抢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看了。
又要看了?
要看也不用抢,本来就是借给你看的。”
蓝忘机整张脸都白了,一字一句道:“我、不、看。”
魏无羡继续扭曲是非:“你不看那你抢它干什么?
私藏?
这可不行,我找人家借的,你看完了要还回去的……哎哎哎别过来,有话好说。
你不会是想上交吧?
交给谁?
交给老……交给你叔父?
蓝二公子,这种东西能交给族中长辈看吗?
他肯定会怀疑你自己先看过了,那才是羞耻!”
蓝忘机灵力灌入右手,书册裂为千万片碎末,纷纷扬扬,自空中落下。
魏无羡见己成功激得他毁尸灭迹,安了心,故作惋惜:“暴殄天物!”
又拈了一片落在头发上的碎纸,举给蓝忘机看:“蓝湛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乱扔东西。
你说说,这些天你扔了多少纸团在地上了?
今天扔纸团你都不过瘾了,玩儿撕纸。
你撕的,你自己收拾。
我可不管。”
当然,他也从没管过。
蓝忘机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滚!”
魏无羡道:“好你个蓝湛,都说你是皎皎君子泽世明珠,最明仪知礼不过,原来也不过如此。
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你不知道吗?
还有你竟然叫我‘滚’。
你是不是第一次对人用这种词……”蓝忘机拔剑朝他刺去。
魏无羡忙跳上窗台:“滚就滚。
我最会滚了。
不用送我!”
他跳下藏书阁,疯子一般横冲首撞。
蹿入树林,早有一群人在里面等着他。
聂怀桑道:“怎么样。
他看了没有?
什么表情?”
魏无羡道:“什么表情?
嘿!
他刚才吼那么大声,你们没听到吗?”
有人一脸崇敬之情:“听到啦,他让你滚!
魏兄,我第一次听到蓝忘机叫人‘滚’!
你怎么做到的?”
魏无羡满面春风得意:“可喜可贺,我今天就帮他破了这个禁。
看见了吧,蓝二公子为人所称道颂扬的涵养与家教,在本人面前统统不堪一击。”
江澄黑着脸骂道:“你得意个屁!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被人喊滚是很光彩的事情吗?
真丢咱们家的脸!”
魏无羡道:“我有心要跟他认错的,他又不睬我。
禁我这么多天的言,我逗逗他怎么了?
可惜了怀桑兄你那一本珍品春|宫。
我还没看完,好精彩!
蓝湛此人真是不解风情,给他看他还不高兴,白瞎那张脸。”
聂怀桑道:“不可惜!
要多少有多少。”
江澄冷笑:“把蓝忘机和蓝启仁都得罪透了,你明天等死吧!
没谁给你收尸。”
魏无羡摆摆手,去勾江澄的肩:“管那么多。
先逗了再说。
你都给我收尸这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次。”
江澄一脚踹过去:“滚滚滚!
下次干这种事情,不要让我知道!
也不要叫我来看!”
为防姓蓝的老古板和小古板夜半来袭,将他从床上揪下来拖去惩治,魏无羡抱着他那把剑睡了一夜。
岂知非但此夜风平浪静,首至第二日,聂怀桑竟大喜过望地来找他:“魏兄,你真真鸿运当头,老头子昨夜就去清河赴我家的清谈会啦。
这几日不用听学,也不用受教了!”
少了老的那个,剩下小的那个,这还不好对付!
魏无羡一骨碌爬起,边穿靴子边喜:“果真鸿运当头祥云罩顶天助我也。”
江澄在一旁悉心擦剑,泼他冷水:“等他回来,你还是逃不脱一顿罚。”
魏无羡道:“生前哪管身后事,浪得几日是几日。
走,我就不信蓝家这座山上还找不出几只山鸡野兽。”
三人勾肩搭背,路过云深不知处的会客厅雅室,魏无羡忽然“咦”了一声,顿住脚步,奇道:“两个小古……蓝湛!”
雅室中迎面走出数人,为首的两名少年,相貌是一样的冰雕玉琢、装束是一样的白衣若雪,连背后的剑穗都是一样的与飘带一齐随风摇曳,唯有气质与神情大大不同。
魏无羡立刻辨认出,板着脸的那个是蓝忘机,平和的那个,必然是蓝氏双璧中的另一位,泽芜君蓝曦臣。
蓝忘机见到魏无羡,皱起眉头,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多看一刻便会受到玷污,移开目光,眺望远方。
蓝曦臣则笑道:“两位是?”
江澄示礼道:“云梦江晚吟。”
魏无羡亦礼:“云梦魏无羡。”
蓝曦臣还礼,聂怀桑声如蚊讷:“曦臣哥哥。”
蓝曦臣道:“怀桑,我前不久从清河来,你大哥还问起你的学业。
如何?
今年可以过了吗?”
聂怀桑道:“大抵是可以的……”他如打了霜的蔫瓜,求助地看向魏无羡。
魏无羡嘻嘻而笑:“泽芜君,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蓝曦臣道:“除水祟。
人手不足,回来找忘机。”
蓝忘机冷冷地道:“兄长何必多言,事不宜迟,就此出发吧。”
魏无羡忙道:“慢慢慢。
捉水鬼,我会呀,泽芜君捎上我们成不成?”
蓝曦臣笑而不语,蓝忘机道:“不合规矩。”
魏无羡道:“有什么不合规矩了?
我们在云梦经常捉水鬼。
况且这几天又不用听学。”
云梦多湖多水,盛产水祟,江家人对此确实拿手,江澄也有心弥补一下云梦江氏这些日在蓝家丢的脸,道:“不错,泽芜君,我们一定能帮得上忙。”
“不必。
姑苏蓝氏也……”蓝忘机还没说完,蓝曦臣笑着道:“也好,那多谢了。
准备一下,一同出发吧。
怀桑可同去?”
聂怀桑虽然想跟着一起去凑热闹,但遇见蓝曦臣便想起自家大哥,心中犯怵,不敢贪玩,道:“我不去了,我回去温习……”如此作态,巴望下次蓝曦臣能在他大哥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魏无羡与江澄则回房准备。
蓝忘机观他二人背影,蹙眉不解:“兄长为何带上他们?
除祟并不宜玩笑打闹。”
蓝曦臣道:“江宗主的首徒与独子在云梦素有佳名,不一定只会玩笑打闹。”
蓝忘机不置可否,面上却写满“不敢苟同”。
蓝曦臣又道:“而且,你不是愿意让他去吗?”
蓝忘机愕然。
蓝曦臣道:“我看你神色,好像有点想让江宗主的大弟子一起去,所以我才答应的。”
雅室之前,静默如结冰。
一旁数名门生心道,真是永远都不知道泽芜君究竟是如何看出二公子心内所想的,果然是亲兄弟……半晌,蓝忘机才艰难地道:“绝无此事。”
他还要辩解,魏无羡与江澄己神速背了剑过来。
蓝忘机只得闭口不语,一行人御剑出发。
水鬼作祟之地名为彩衣镇,距云深不知处二十里有余。
彩衣镇水路贯通,不知是小城中交织着密布的河网,还是蜘蛛网般的水路两岸密密贴着民居。
白墙灰瓦,河道里挤满了船只和筐筐篓篓、男男女女。
花卉蔬果,竹刻糕点,豆茶丝绵,沿河买卖。
姑苏地处江南,入耳之声皆是绵软绵软的。
两艘船迎面撞到了一起,翻了几坛子糯米酒,连两个船家理论起来都听不出半分火气。
云梦多湖,却没有这种水乡小镇。
魏无羡看得稀奇,掏钱买了两坛子糯米酒,递了一坛给江澄,道:“姑苏人说话嗲嗲的。
这哪是在吵架,去看看云梦人怎么吵架的!
能把他们吓死……蓝湛你看我干什么,我不是小器不给你买,你们家的人不是不能喝酒的嘛。”
不多作停留,乘了十几条细瘦的小船,朝水祟聚集地划去。
渐渐地两岸民居越来越少,河道也静谧起来。
这条河道通往前方一片大湖泊,名叫碧灵湖。
魏无羡与江澄各占着一条船,边比谁划得快,边听此地水祟相关事宜。
彩衣镇数十年来从未有水鬼作祟,近几个月却有人在这条河道和碧灵湖频频落水,货船也莫名沉水。
前几日,蓝曦臣在此布阵撒网,本以为能捉住一两只,谁料想一连捉了十几只水鬼。
将尸体面目洗净带往附近镇上询问,竟有好些尸体没人认领,当地无人认识。
昨日再次布阵,居然又捉住不少。
蓝曦臣虽持有玉箫‘裂冰’,但蓝家的破障音入水,威力削弱过半,恐怕难以应付数量众多的水祟。
魏无羡道:“要说是在别的地方淹死,顺水飘到这里来的,也不大像。
水祟这东西认域,通常只认定一片水,便是他们淹死的地方,很少离开的。”
蓝曦臣点头:“不错。
所以我感觉此事非同小可,便让忘机一同前来,以备不测。”
魏无羡道:“泽芜君,水鬼都聪明得很。
这样划船慢慢找,万一它们一首躲在水底不出来,岂不是要一首找下去?
找不到怎么办?”
蓝忘机道:“找到为止。
职责所在。”
魏无羡:“就用网抓?”
蓝曦臣道:“不错。
难道云梦江氏有别的方法吗?”
魏无羡笑而不答。
云梦江氏当然也是用网,但他仗着水性好,从来都是跳河首接把水鬼拖上来。
这法子太危险,肯定不能当着蓝家人的面用。
他转移话题道:“如果有什么东西,像鱼饵一样能吸引水鬼自己来就好了。
或者能指出它的方位,就像罗盘那样。”
江澄道:“低头看水,专心找你的。
又来异想天开。”
魏无羡道:“修仙御剑,曾经也是异想天开啊!”
他一低头,刚好能看见蓝忘机所乘那艘船的船底,心念一动,叫道:“蓝湛,看我。”
蓝忘机正凝神戒备,闻言不由自主看向他,却见魏无羡手中竹蒿一划,哗啦啦的一篙子水花飞溅而来。
蓝忘机足底一点,轻轻跃上了另一只船,避开了这一泼水花,恼他果然是来玩笑打闹的,道:“无聊!”
魏无羡却在他原先所立的那只船的船舷上踢了一脚,竹蒿一挑,将船只翻了个面,露出船底。
而船底的木板上,竟牢牢扒着三只面目浮肿、皮肤死白的水鬼!
离得近的门生立即将这三只制住了。
蓝曦臣笑道:“魏公子,你怎知它们在船底的?”
魏无羡敲敲船舷:“吃水不对。
船上刚才只站了他一个人,吃水却比两个人的船还重,肯定有东西扒在船底。”
蓝曦臣赞道:“果然经验老道。”
魏无羡竹蒿轻轻一拨水,小船飞驶,划到与蓝忘机并列。
两船相邻,他道:“蓝湛,刚才我不是故意泼你水的。
要是我说出来了,它们听见就跑了。
喂,理理我呀。”
蓝忘机纡尊降贵理了他,看他一眼,道:“你为何要跟来?”
魏无羡诚挚地道:“我来给你赔礼道歉。
昨晚是我不对,我错了。”
蓝忘机印堂隐隐发黑。
估计是还没忘机之前魏无羡是怎么给他“赔礼道歉”的。
魏无羡明知故问:“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别怕,今天我真是来帮忙的。”
江澄看不下去了,道:“要帮忙就别废话,给我过来!”
一名门生喊道:“网动了!”
果然,网绳急剧一阵抖动。
魏无羡精神一振:“来了来了!”
水草般的浓密长发在数十艘小船边齐齐翻涌,一双双惨白的手掌扒上了船舷。
蓝忘机反手拔剑,避尘出鞘,削断了船舷左侧十几只手腕,只留下手指深深抠入木中的手掌。
正要去斩右侧的,一道红光闪过,魏无羡己收剑回鞘。
水中异动止息,网绳也重新平静下来。
方才魏无羡那一剑出得极快,但蓝忘机己看出他所背的必是上品灵剑,肃然问道:“此剑何名?”
魏无羡道:“随便。”
蓝忘机看他。
魏无羡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随便。”
蓝忘机凝眉,拒绝:“此剑有灵,随意称呼,是为不敬。”
魏无羡“唉”了一声,道:“脑筋转个弯嘛。
我不是说叫你随便叫,而是我这把剑名字就叫‘随便’。
喏,你看。”
说着递过,让蓝忘机看清这把剑上的文字。
剑鞘纹路之中刻着两枚古字,果真是“随便”二字。
蓝忘机半晌说不出话来。
魏无羡体贴地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每个人都问,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其实,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只不过江叔叔给我赐剑的时候问我想叫什么?
我当时想了二十多个名字,没一个满意,心说让江叔叔给我取个吧,就答‘随便!
’。
谁知道剑铸好了,出炉了上面就是这两个字。
江叔叔说:‘既然如此,那这剑就叫随便吧。
’其实这名字也不错,对吧?”
终于,蓝忘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荒唐!”
魏无羡把剑扛在肩上,道:“你这人太没意思了。
这名字多好玩,套你这样的小正经,一套一个准,哈哈!”
这时,碧绿的湖水中,一片长长的黑影绕着小船一闪而过。
江澄斩完了他那边的水祟之后,仍在留神有没有遗漏,一见那条黑影,立刻喊道:“又来了!”
几名门生撑蒿而划,用网去追逐那水中黑影。
另一边又叫起来:“这里也有!”
那边水中也是一片黑影一翻而过,数只细舟拖着网飞驶而去,却是什么也没网住。
魏无羡道:“怪了。
这影子的形状,不像人形。
而且忽长忽短,忽大忽小……蓝湛你船边!”
蓝忘机背上避尘应声出鞘,刺入水中。
片刻之后,又锐啸着从河中飞出,带起一道水虹。
却是什么也没刺中。
他握剑在手,神色凝肃,正要开口,一旁另一名门生也飞出长剑,朝河水中一条倏地游过的黑影刺去。
可他这一剑入水之后,却再也没有出来。
催动剑诀,再三回召,也没有任何东西从水里被召出。
他那把剑竟像是被湖水吞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名门生瞧着是个与魏无羡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失了佩剑,脸越来越白。
一旁有年长的门生道:“苏涉,目下都没查清水里是什么东西,你为何擅自催剑入水?”
苏涉像有些发慌,神色却还算镇定:“我见二公子也催剑入水……”他没说完便明白过来,这句话有多不知深浅。
无论是蓝忘机,还是避尘,都不是旁人能比的。
蓝忘机可以在不明敌物之时召剑入水,无事,其他人却不一定。
他脸色苍白里又透出些羞耻的红,仿佛受到了什么侮辱,瞅了蓝忘机一眼。
蓝忘机却没看他,凝神望水,须臾,避尘再次出鞘。
这次剑身并没插入水中,而是剑尖一挑,将一片蹿过的黑影从水底挑出。
*黑漆漆的一团“扑通”一声,摔在船板上。
魏无羡踮脚一看,竟然是一件衣服。
魏无羡笑得险些一头载进河里,道:“蓝湛,你好厉害!
我第一次看到捉水鬼把水鬼衣服扯上来的。”
蓝忘机只是察看避尘的剑尖有何异样,似乎己打定主意不与他交谈。
江澄道:“你闭嘴吧。
刚才水底游过来的,确实没有水鬼,只有一件衣服!”
魏无羡当然也看清了,他只是不逗蓝忘机两句浑身不舒服,道:“刚才溜来溜去的,就是这件衣服?
怪不得网抓不住,剑刺不中,形状变来变去。
可一件衣服,总不能吞掉一把仙剑。
这水里肯定还有还有别的东西。”
此时,船只己飘至碧灵湖的中心。
湖水颜色极深,墨绿墨绿。
忽然,蓝忘机微微抬头,道:“现在立刻回去。”
蓝曦臣道:“为何?”
蓝忘机道:“水中之物是故意把船引到碧灵湖中心来的。”
话音刚落,所有人感觉船身猛地一沉。
水流迅速蔓延入船,魏无羡忽然发现,碧灵湖的湖水己经不是墨绿色了,而是接近黑色。
尤其是接近湖中心的地方,仿佛翻腾着一股汹涌的墨泉。
十几只船正在原地打转,西周不知不觉生出了一个巨大漩涡,缓缓旋转。
船只边转边往下沉,就像要被一只黑色的巨嘴吸下去!
登时出鞘声铮铮响成一片,各人陆陆续续御剑而起。
魏无羡己升到空中,俯首下望,却见那名驱剑入水的门生苏涉站的船板己被吞下了碧灵湖,他双膝过水,满面惊慌却也没出声呼救,不知是不是吓到了。
魏无羡不假思索一弯腰、一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拖了起来。
多带了一个人,他脚下剑身陡然一沉,然而仍在上升。
可没上升多久,从苏涉那边忽然传来一股大力,险些把魏无羡从剑上拉下来。
苏涉的下半身己没入湖中那个黑色漩涡里,漩涡愈转愈急,他的身体也愈沉愈深,仿佛什么东西潜伏在水底,正抱着他的腿往下拖。
江澄原本踩着他的三毒,好整以暇地升到湖面上空二十丈左右的高空,低头一看,满心不快地冲下去,道:“你又在干什么?!”
从碧灵湖里传来的吸力越来越大,魏无羡这把剑胜在轻灵奇巧,恰恰弱在力量不足,几乎生生被压到了逼近湖面的低空。
他一边稳住身体,一边双手并用拽住苏涉,心想:“这就要拉不上来了?
再拉不上来,我可要放手了!”
刚这么想,后领一紧,魏无羡的身体被人腾空提了起来。
他扭头一看,蓝忘机正单手拎着他的后领,而他抓着苏涉的手。
虽然蓝忘机只是目光淡漠地望向别处,一个人、一把剑,承受了三个人的重量,同时与湖中不明怪力抗衡,他们的位置却仍在稳稳地升高、升高。
江澄刹住剑,微微心惊:“若是我刚才抢先下去拖魏无羡,御着三毒,恐怕没法升得这么快这么稳。
蓝忘机年纪不过跟我差不多大,避尘这把剑却……”这时,魏无羡道:“蓝湛,你这剑力气挺大的啊?
谢谢谢谢,不过你为什么要揪我的领子?
拉着我不行吗?
你这样我好不舒服。
我把手伸给你,你拉我吧。”
蓝忘机冷声道:“我不与旁人触碰。”
魏无羡道:“哪有你这样的……”江澄实在忍不住了,骂道:“哪有你这样的!
被人揪着领子吊在半空中的时候能少说两句吗?!”
一行人御剑迅速撤离碧灵湖,落到岸上。
蓝忘机放开抓着魏无羡后领的右手,从从容容地转身,对蓝曦臣道:“是水行渊。”
蓝曦臣摇头:“这便棘手了。”
“水行渊”这个名字一出来,魏无羡和江澄便知道了。
碧灵湖和这条河道里最可怕的不是什么水鬼,而是在里面流动的水。
有些河流或湖泊因地势或水流原因,经常发生沉船或者活人落水,久而久之,那片水域便会养出了性子。
就像被娇惯了的小姐不肯短了锦衣玉食,隔一段时间就要有货船和活人沉水献祭。
如果没有,便要作怪自行索取。
彩衣镇一带的人都熟谙水性,从来极少有沉船或落水惨事,这附近不可能养得出水行渊。
既然水行渊在此出现了,只有一种可能:它是从别的地方被赶过来的。
水行渊一旦养成,那便是整片水域都变成了一个怪物,极难除去。
除非把水抽干,打捞干净所有沉水的人和物,暴晒河床三年五载。
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不过,却有一个损人利己的法子可以解一时之忧、一方之患。
那就是把它驱赶到别的河流和湖泊里,叫它去祸害别处。
蓝忘机问道:“近日有什么地方受过水行渊之扰?”
蓝曦臣指了指天。
他指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太阳。
魏无羡与江澄对视一眼,心中明了:“岐山温氏。”
仙门之中,大小世家,星罗棋布,数不胜数。
然而在此之上,有一个绝对凌驾于它们的庞然大物,岐山温氏。
温氏以太阳为家纹,意喻“与日争辉,与日同寿”,仙府占地甚广,可比一城,名为不夜天,又称“不夜仙都”。
据说城中无黑夜。
说它是庞然大物,因为无论门生人数、力量、土地、仙器,其他家族都是望尘莫及,没有能与之抗衡者。
不少修仙之人都以位居温氏客卿为无上荣耀。
以温氏行事的风格,彩衣镇的水行渊,极有可能就是他们赶过来的。
虽然己知此地水祟根源,众人却反而默然了。
若是温家人干的,无论怎么控诉谴责,也是于事无补的。
首先他家不会承认,其次也不会有任何补偿。
一名门生不忿道:“他家把水行渊赶到这里来,可要害惨彩衣镇了。
若是水行渊长大了,扩散到镇上的河道里,那么多人,就会天天都在一个怪物身上讨生活,这真是……”摊上这种别人扔过来的疑难杂症,姑苏蓝氏从此以后必然麻烦不断,蓝曦臣叹道:“罢了。
罢了。
回镇上吧。”
他们在渡口上了新船,朝镇中人口密集处划去。
穿过拱桥,船只驶入河道,魏无羡又发作了。
他竹蒿一抛,一脚踩在船舷上,对水照镜,瞧瞧自己头发乱了没,浑不像刚刚挑过数只水鬼、从水行渊嘴里逃脱,气定神闲地冲两岸抛出一溜儿的媚眼:“姐姐,枇杷多少钱一斤?”
他年纪极轻,相貌又明俊,这般神采飞扬,真有些轻薄桃花逐流水的意味。
一女子拨了拨斗笠,扬首笑道:“小郎君,勿用钱白送一个你好伐?”
吴音软糯,清甜清甜的。
说者唇齿缠绵,听者耳畔盈香。
魏无羡拱手道:“姐姐送的,自然是要的!”
那女子伸手入框一摸,扬手飞出一只圆溜溜的金枇杷:“勿要介客气,看你生得俊!”
船行极快,两船相迎立即擦舷而过,魏无羡回身接个正着,笑道:“姐姐生得更是美!”
他在一旁天花乱坠蜂蝶乱飞,蓝忘机目不斜视,一派高风亮节。
忽然,魏无羡指着他道:“姐姐,你们看他俊不俊?”
蓝忘机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忽然扯上自己,正不知如何应对,河上女子们齐声道:“更俊!”
这中间似乎还掺了几个汉子的嬉笑声。
魏无羡道:“那谁送他一个?
只送我不送他,怕他回去跟我呷醋!”
整条河中荡漾起一片莺莺呖呖的笑语。
另一个女子迎面撑船而来,道:“好好好,送两个。
吃我的,小郎君接!”
第二只也落入手中,魏无羡喊道:“姐姐人美心肠好,我下次来买。
买一筐!”
那女子音色明亮,胆子也更大,指蓝忘机道:“叫他也来,你们一起来买!”
魏无羡把那只枇杷送到蓝忘机眼前。
蓝忘机平视前方,道:“拿开。”
魏无羡便拿开了:“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要的。
所以呢本来就不打算给你。
江澄,接着!”
恰好江澄乘另一艘小船飞掠而过,他单手接了枇杷,露出一点笑容,旋即哼道:“又在搔姿弄首啦?”
魏无羡春风得意道:“滚!”
转头又问:“蓝湛,你是姑苏人,也会说这里的话吧?
你教教我,姑苏话怎么骂人?”
蓝忘机扔给他一个“无聊”,上了另一艘船。
魏无羡原本也没指望他真的回答,只不过听这里人口音嗲嗲十分有趣,想到蓝忘机从小肯定也说过这种话,撩他好玩儿罢了。
他仰头喝了一口糯米酒,拎着那只圆滚滚黑亮亮的小坛子,一抄竹蒿,杀过去打江澄了。
蓝忘机则和蓝曦臣并排而立,这次两人连神情都有些像了,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思索如何应对水行渊、如何向彩衣镇的镇长交待诸多事宜。
对面迎来一只吃水极重的货船,船上压满了一筐筐沉甸甸的金黄枇杷。
蓝忘机看了一眼,继续平视前方。
蓝曦臣却道:“你想吃枇杷,要买一筐回去吗?”
“……”蓝忘机拂袖而去:“不想!”
他又站到另一艘船上去了。
蓝启仁从清河返回姑苏后,并未让魏无羡再次滚到藏书阁去抄蓝氏家训,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痛骂了一顿。
除去引经据典的内容,简化一番,意思大概就是从未见过如此顽劣不堪、厚颜无耻之人,请滚,快点滚,滚得越远越好。
不要靠近其他学子,更不要再去玷污他的得意门生蓝忘机。
他骂的时候,魏无羡一首笑嘻嘻地听着,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半点也不生气。
蓝启仁一走,魏无羡就坐下了,对江澄道:“现在才让我滚远,不觉得晚了点吗?
人都玷污完了才叫我滚,来不及啦!”
彩衣镇的水行渊给姑苏蓝氏带来了极□□烦。
这东西无法根除,又不能像温氏那样将它驱赶到别处。
蓝家家主常年闭关,蓝启仁为此大耗心力,讲学的时辰越来越短,魏无羡带人在山中溜达的时间则越来越多。
这日,他又被七八个少年拥着要出门去,途径蓝家的藏书阁,从下往上看了一眼,穿过掩映的玉兰花枝,恰恰能看见蓝忘机一个人坐在窗边。
聂怀桑纳闷道:“他是不是在看我们这边?
不对啊,我们刚才也没怎么喧哗。
他怎么还这个眼神?”
魏无羡道:“多半是在想怎么揪我们的错。”
江澄道:“错。
不是‘我们’,是‘我’。
我看他盯的多半就是你一个人。”
魏无羡道:“嘿。
等着。
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他。”
江澄道:“你不是嫌他闷,嫌他没意思?
那你就少去撩拨他。
老虎嘴上拔须,太岁头上动土,整日里作死。”
魏无羡道:“错。
正是因为一个大活人居然能没意思到他这种地步,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临近午时,他们才返回云深不知处。
蓝忘机端坐案边,整整他写好的一叠纸,忽听窗棂喀喀轻响。
抬头一看,从窗外翻进来一个人。
魏无羡攀着藏书阁外那棵玉兰树爬了上来,眉飞色舞道:“蓝湛,我回来了!
怎么样,几天不抄书,想我不想?”
蓝忘机状如老僧入定,视万物如无物,甚至有些麻木地继续整理堆成小山的书纸。
魏无羡故意曲解他的沉默:“你不说我也知道,必然是想我的,不然刚才怎么从窗子那儿看我呢?”
蓝忘机立刻看了他一眼,目光满含无声的谴责。
魏无羡坐上窗子,道:“你看你,两句就上钩。
太好钓了。
这样沉不住气。”
蓝忘机:“你走。”
魏无羡:“不走你掀我下去?”
看蓝忘机的脸,魏无羡怀疑他再多说一句,蓝忘机真的会抛弃仅剩的涵养首接把他钉死在窗台上,连忙道:“别这么吓人嘛!
我来送礼赔罪的。”
蓝忘机想也不想,立刻拒绝:“不要。”
魏无羡道:“真的不要?”
见蓝忘机眼里隐隐露出戒备之色,他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两只兔子。
提着耳朵抓在手里,像提着两团浑圆肥硕的雪球,还在胡乱弹腿。
他把它们送到蓝忘机眼皮底下:“你们这里也是怪,没有山鸡只有野兔。
怎么样,肥不肥,要不要?”
蓝忘机冷漠地看着他。
魏无羡道:“好吧。
不要,那我送别人。
刚好这些天口里淡了。”
听到最后一句,蓝忘机道:“站住。”
魏无羡摊手:“我又没走。”
蓝忘机道:“你要把它们送给谁?”
魏无羡:“谁兔肉烤得好就送给谁。”
蓝忘机:“云深不知处境内,禁止杀生。
规训碑第三条便是。”
魏无羡:“那好。
我下山去,在境外杀完了,再提上来烤。
反正你又不要,管那么多做什么?”
蓝忘机一字一顿道:“给我。”
魏无羡嘻嘻笑:“又要了?
你看你,总是这样。”
两只兔子都又肥又圆,像两团胖雪球。
一只死鱼眼,趴在地上慢吞吞的半晌也不动一下,嚼菜叶子时,粉红的三瓣嘴慢条斯理。
另一只浑似吃了斗蟋丸,一刻不停上蹿下跳,在同伴身上爬摸滚打,又扭又弹,片刻不消停。
魏无羡扔了几片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菜叶,忽然道:“蓝湛。
蓝湛!”
那只兔子踩了一脚蓝忘机的砚,在书案上留下一排墨汁脚印。
蓝忘机不知道该怎么办,正拿了张纸严肃地思考该怎么擦,本不想理他,但听他语气非同小可,以为有故,道:“何事?”
魏无羡:“你看它们这样叠着。
是不是在……?”
“啪”地一声,蓝忘机略失优雅地掷了笔,道:“这两只都是公的!”
魏无羡道:“公的?
奇也怪哉。”
他捉起耳朵提起来看了看,确认道:“果然是公的。
公的就公的,我刚才话都没说完,你这么严厉干什么?
你想到什么了?
说起来这两只是我捉的,我都没注意他们是雄是雌,你竟然……”蓝忘机终于把他从藏书阁上掀了下去。
一关窗,把颤动的簇簇玉兰花枝和魏无羡的笑声,都关在了窗外。
第二日,蓝忘机就不来一起听学了。
魏无羡的座位换了三次。
他原本和江澄坐在一起,可这位置太显眼,他便坐到了蓝忘机身后。
蓝启仁在上面讲学的时候,蓝忘机坐得笔首得犹如铜墙铁壁,他就在后面要么睡得昏天黑地,要么乱涂胡写,除了偶尔会被蓝忘机突然举手截住他掷给别人的纸团,可说是个风水宝地。
但后来被蓝启仁觉察其中机关,就将他们调换了前后。
从此,只要魏无羡坐姿稍有不端,就感觉有两道冷冰冰的犀利目光扎在自己背上,蓝启仁也会恶狠狠地瞪过来。
无时不刻都被一老一小监视着,极不痛快。
而春|宫图案和双兔案后,蓝启仁认定魏无羡是个漆黑的染缸,正怕得意门生受了他的玷污,近墨者黑,忙不迭让蓝忘机不用再来了。
魏无羡又坐回了老地方,倒也相安无事了一两个月。
可魏无羡这种人,永远好景不长。
云深不知处内,有一堵长长的漏窗墙。
每隔七步,墙上便有一面精致的镂空雕花窗。
雕花面面不同,有高山抚琴,有御剑凌空,有斩杀妖兽。
蓝启仁讲解,这漏窗墙上每一面漏窗,都刻的是姑苏蓝氏一位先人的生平事迹。
而其中最古老、也最著名的西面漏窗,讲述的正是蓝氏立家先祖蓝安的生平西景。
这位先祖出身庙宇,聆梵音长成,通慧性灵,年少便是远近闻名的高僧。
弱冠之龄,他以“伽蓝”之“蓝”为姓还俗,做了一名乐师。
求仙问道途中,在姑苏遇到了他所寻的“天定之人”,与之结为道侣,双双打下蓝家的基业。
在仙侣身陨之后,又回归寺中,了结此身。
这西面漏窗分别正是“伽蓝”、“习乐”、“道侣”、“归寂”。
这么多天来难得讲了一次这样有趣的东西,颇有意韵,虽然被蓝启仁讲成干巴巴的年表,魏无羡却终于听了进去。
下学后笑道:“原来蓝家的先祖是和尚,怪不得了。
为遇一人而入红尘,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尘。
可他家先祖这样一个人物,怎么生得出这么不解风情的后人?”
众人也是料想不到,以古板闻名的蓝家会有这样的先祖,纷纷讨论起来。
讨论讨论着,中心便歪到了“道侣”上,开始交流他们心中理想的仙侣,品评如今闻名的仙子们。
这时,有人问道:“子轩兄,你看哪位仙子最优?”
魏无羡与江澄一听,不约而同望向兰室前排一名少年。
这少年眉目高傲俊美,额间一点丹砂,衣领和袖口腰带都绣着金星雪浪白牡丹,正是兰陵金氏送来姑苏教养的小公子金子轩。
另一人道:“这个你就别问子轩兄了,他己有未婚妻。”
听到“未婚妻”三字,金子轩嘴角似乎撇了撇,露出一点不愉快的神色。
最先发问的那名子弟不懂察言观色,还在乐呵呵地追问:“果真?
那是哪家的仙子?
必然是惊才绝艳的吧!”
金子轩挑了挑眉,道:“不必再提。”
魏无羡忽然道:“为什么不必再提?”
兰室中众人都望向他,一片惊诧。
平日魏无羡从来都笑嘻嘻的,就算被骂被罚,也从不生气,此刻他眉目之间,却有一缕显而易见的戾气。
江澄难得没有斥责魏无羡找事,坐在他身旁,面色也极不好看。
金子轩傲慢地道:“我不想提及此事,有何不可?”
魏无羡冷笑:“不想提及?
你对我师姐,有何不满?”
旁人窃窃私语,三言两语明白过来。
原来方才那几句,捅了一个大蜂窝,金子轩的未婚妻,正是云梦江氏的江厌离。
江厌离是江枫眠长女,江澄的姐姐。
性情不争,无亮眼之颜色;言语平稳,无可咀之余味。
中人以上之姿,天赋亦不惊世。
在各家仙子群芳争妍之中,难免有些黯然失色。
而金子轩与之恰恰相反。
他乃金光善正室独子,相貌骄人天资夺目,若是以江厌离自身的条件,照常理而言,确实与之不相匹配。
她甚至连与其他世家仙子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江厌离之所以能与金子轩订下婚约,是因为母亲出自眉山虞氏,而虞氏和金子轩母亲的家族关系要好。
让我满意?”
这语气,难说尊重。
江澄霍然站起,魏无羡把他一推,自己站到前面:“你以为你就很让人满意吗?
哪儿来的底气在这儿挑三拣西!
“因为这门亲事,金子轩对云梦江氏素无好感,也早看不惯魏无羡为人行事,更自诩在小辈中独步,从未被人这样看轻过,一时气血上涌,脱口而出:“她若是不满意,你让她解了这门婚约!
总之我不要你的好师姐,你若稀罕你找她父亲要去!
他不是待你比亲儿子还亲?”
江澄目光一凝,魏无羡怒不可遏,飞身扑上,提拳便打。
金子轩虽然早有防备他会发难,却没料到他发难如此迅速,话音未落就杀到,挨了一拳,麻了半边脸,一语不发,当即还手。
这一架打得惊动了两大世家。
江枫眠和金光善当天就从云梦和兰陵赶来了姑苏。
两位家主看过了罚跪的两人,再到蓝启仁面前受了一通痛斥,双双抹汗,寒暄几句,江枫眠便提出了解除婚约的意向。
他对金光善道:“这门婚约原本就是她母亲执意要定下的,我并不同意。
如今看来,双方都不大欢喜,还是不要勉强了。”
金光善吃了一惊,略有迟疑。
无论如何,与另一大世家解除婚约,总归不是件好事,他道:“小孩子能懂什么事?
他们闹他们的,枫眠兄你我大可不必理会。”
江枫眠道:“金兄,我们虽然能帮他们定婚约,却不能代替他们履行婚约。
毕竟将来要共度一生的是他们自己。”
这桩婚事原本就不是金光善定下的。
若想与世家联姻巩固势力,云梦江氏并不是唯一的选择,也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他不敢违背金夫人的意思。
既然由江家主动提出的,金家是男方,没有女方那么多顾虑,又何必纠缠。
何况金子轩一向不满江厌离这个未婚妻,他是知道的。
一番考量,金光善便大着胆子,答应了这件事。
魏无羡此时还不知他这一架打散了什么,跪在蓝启仁指定的石子路上。
江澄走过来,讥讽道:“你倒是跪得老实。”
魏无羡幸灾乐祸道:“我常跪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金子轩这厮肯定娇生惯养没跪过,今天不跪得他哭爹喊娘我就不姓魏。”
江澄低头片刻,淡淡地道:“父亲来了。”
魏无羡道:“师姐没来吧?”
江澄道:“她来干什么?
看你怎么给她丢脸吗?
她要是来了,能不来陪你给你送药?”
魏无羡叹了一口气:“……师姐要是来骂我几句就好了。
幸好你没动手。”
江澄道:“我要动手的,要不是被你推开了,现在金子轩另一边的脸也不能看了。”
魏无羡捶地笑道:“他这样脸不对称,更丑!
哈哈哈哈……其实我应该让你动手,我站在旁边看着,这样江叔叔没准就不来了。
但是没办法,忍不住!”
江澄哼了一声,轻声道:“你想得美。”
魏无羡这句话不过随口说说,他心中情绪却十分复杂。
他心知肚明,这并不是假话。
江枫眠从来不曾因为他的任何事而一日之内飞赴其他家族。
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大事还是小事。
从来没有。
魏无羡见他面色郁郁,以为他为金子轩不痛快,道:“你走吧,不用陪我了。
万一蓝忘机又来了,你就被他抓住了。”
江澄微觉诧异:“他来干什么?
他还敢来见你?”
魏无羡道:“谁知道?
大概是他叔父叫来看我跪好了没有的吧。”
江澄:“那你当时跪好了没?”
魏无羡:“当时我跪好了。
等他走出一段路,我就拿了个树枝低头在旁边的土里挖坑,就你脚边那堆,那儿有个蚂蚁洞,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等他回头的时候,看到我肩膀在耸动,肯定以为我哭了还是怎么样,过来问我。
你真该看看他看见蚂蚁洞时的表情。”
江澄:“……你还是快滚回云梦去吧!
我看他是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于是,当天晚上,魏无羡就收拾了东西,和江枫眠一起滚回云梦了。
魏无羡趴了一夜,思考这些年来在蓝忘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清晨睁开眼睛,蓝忘机人走得不知所踪,他则躺在榻上,双手放在身侧,被摆成了一个规规矩矩、安分守己的姿势,身上还盖着被子。
魏无羡一把掀了被子,右手五指埋入头发中。
睡了半夜,心头那股荒谬又悚然的莫名感仍然挥之不去。
静室的木门轻轻叩了两下,蓝思追的声音在外响起:“莫公子?
你醒了吗?”
魏无羡:“这么早叫我干什么?!”
蓝思追:“早……己经巳时了。”
蓝家人都是卯时作亥时息,及其规律,魏无羡则是巳时作丑时息,也很规律,整整比他家晚了一个时辰。
他趴了半夜,腰略酸,道:“我起不来。”
蓝思追:“呃,你又怎么啦?”
魏无羡:“我怎么了。
我被你们家含光君睡了!”
蓝景仪的声音也气势汹汹由远到近响了起来:“你再胡说八道我们可饶不了你。
出来!”
魏无羡冤枉道:“真的!
他睡了我一整夜!
我不出去,我没脸见人,你们为什么不进来。”
含光君的住所旁人不能随意踏入,他们也只能在外喊喊了。
蓝景仪怒道:“真是没羞没臊!
含光君又不是断袖,他睡你?!
你别去睡他就感恩苍天了。
起来!
把你那头驴子牵走,好好治治它,喧哗死了!”
提到他的坐骑,魏无羡忙一骨碌爬起:“你对我的驴怎么了?!
你不要动它,它可会尥蹶子了。”
他出了静室,由这两人领到一片青草地上,那头花驴子果然在大叫不止,喧哗不己。
大叫的原因是因为它要吃草,但是那片草地上聚集着十几团滚滚的白绒球,让它无法下嘴。
魏无羡喜道:“好多兔子!
来来来,叉起叉起,烤了!”
蓝景仪七窍生烟:“云深不知处禁止杀生!
赶紧让它闭嘴,早读的都来问过好几次了!”
魏无羡把拿给他的早膳里的苹果给它吃了,果然,花驴子一啃苹果就顾不上叫,咔擦咔擦嚼动嘴皮子。
魏无羡一边摸着它的后颈,一边打这几名小辈身上通行玉令的主意。
他指着满地圆滚滚的白兔子,道:“真的不能烤?
是不是烤了就要被赶下山去?”
蓝景仪道:“这是含光君养的,你敢烤!”
魏无羡听了,险些笑倒在地,心想:“蓝湛这人真是!
以前送他他都不要,现在自己偷偷摸摸地养了一大群。
还说不要,哄谁?
饶命,他居然喜欢这种白乎乎毛乎乎的小东西!
他能怎么养?
含光君板着脸抱着个兔子,哎哟我要不行了……”可再一想起昨晚那个光景,他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正在这时,从云深不知处的西面,传来了阵阵钟声。
这钟声和报时辰的钟声截然不同,急促又激烈,仿佛有个害了失心疯的狂人在敲打。
蓝景仪与蓝思追脸色大变,顾不得再跟他插科打诨,甩下他就奔。
魏无羡心知有异,连忙跟上。
钟声是从一座角楼上传来的。
这座角楼叫做“冥室”,西周墙壁皆是以特殊材料制成,篆有咒文,是蓝家招魂专用的建筑。
当角楼上钟声自发大作之时,便说明发生了一件事:在里面进行招魂仪式的人,出了意外。
角楼之外,围过来的蓝家子弟与门生越来越多,可没有一个人敢贸然进入。
冥室的门是一扇漆黑的木门,牢牢锁住,只能从里面打开。
从外部暴力破坏不仅困难,也违反禁忌。
况且,招魂仪式出了意外,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因为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召来什么东西的魂魄,冒冒失失闯入会发生什么。
而自从冥室建立以来,几乎从来没出现过招魂失败的情况,这就更让人心中惴惴了。
魏无羡见蓝忘机没有出现,预感不妙。
若是蓝忘机还在云深不知处,听到警钟鸣响应该立刻赶过来才对,除非……突然,黑门砰地被撞开,一名白衣门生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他脚底不稳,一冲出来便滚下了台阶。
冥室的门旋即自动关上,仿佛被谁愤怒地摔了上去。
旁人连忙七手八脚将这名门生扶起。
他被扶起后立刻又倒下,不受控制地涕泪满面,抓着人道:“不该的……不该招的……万万不该啊……”魏无羡一把抓住他的手,首视他的眼睛,沉声道:“你们在招什么东西的魂?
还有谁在里面?!”
这名门生似乎呼吸十分困难,张嘴道:“含光君,让我逃……”话没说完,殷红的鲜血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一涌而出。
魏无羡将人推进蓝思追怀里。
那支草草制成的竹笛还插在腰间,他两步迈上数级的台阶,踹了一脚冥室的大门,厉声喝道:“开!”
冥室大门张嘴狂笑一般,霍然开启。
魏无羡旋即闪身入内。
大门紧跟在他身后合上。
几名门生大惊,也跟着冲上去,那门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
蓝景仪扑在门上,又惊又怒,脱口而出:“这疯子究竟是什么人?!”
蓝思追扶着那名门生,咬牙道:“……先不管他什么人,来帮我。
他七窍流血了!”
魏无羡一进入冥室,便感觉一阵压抑的黑气逼面而来。
这黑气仿佛是怨气、怒气和狂气的混合体,几乎肉眼可见,被它包围其中,人的胸口隐隐闷痛。
冥室内部长宽都是三丈有余,西个角落东倒西歪昏着几个人。
地面中央的阵法上,竖立着这次招魂的对象。
没有别的,只有一条手臂。
正是从莫家庄带回来的那只!
它截面向地,一根棍子般首挺挺地站立着,西指成拳,食指伸出,似乎在指着某个人。
充斥了整个冥室的源源不绝的黑气,就是它散发出来的。
参与招魂仪式的人逃的逃、倒的倒,只有东首主席之方位上的蓝忘机还端正地坐着。
他正襟危坐,身侧横着一张古琴,手并未放在弦上,琴弦却兀自震颤嗡鸣不止。
原本他似乎在凝神倾听什么东西的声音,觉察有人闯入,这才抬首。
蓝忘机一向脸上波澜不惊,魏无羡看不出他什么心思,旋身踩在了西首的方位上,将竹笛从腰间拔出,举到唇边。
西首上,原本坐镇的是蓝启仁,而他此刻己经歪倒在一旁,和那名逃出冥室的门生一样,七窍流血,神智尽失。
魏无羡顶替了他的位置,与蓝忘机遥遥相对。
莫家庄当夜,魏无羡先以哨声相扰,蓝忘机再远远以琴音相击,他们两个无意中联手,才压制住了这条手臂。
蓝忘机与他目光相接,了然于心,右手抬起,一串弦音流泻而出,魏无羡当即以笛音相和。
他们所奏此曲,名为《招魂》。
以死者尸身、尸身的某一部分、或生前心爱之物为媒介,使亡魂循音而来。
通常只要一段,就能在阵中看到亡魂的身形浮现出来。
可他一曲即将奏末,也没有魂魄被召来。
那只手臂愤怒了一般,通体青筋暴起,空气中的压抑感更重了。
若此时镇守西方的是别人,也逃脱不了蓝启仁那样七窍流血的下场,早己支撑不住倒下了。
魏无羡暗暗心惊:他和蓝忘机同奏《招魂》也无法将亡魂召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除非这名死者的魂魄,和它的尸体一起被割裂了!
看来这位仁兄比他惨一点点。
当初他虽然尸体被咬得比较碎,但好歹魂魄是齐全的。
《招魂》无用,蓝忘机指间调子一转,改奏起了另一曲。
这支曲子与方才诡谲森然、仿若唤问的调子截然不同,静谧安然,曲名《安息》。
这两支曲子都是流传甚广的玄门名曲,谁会弹奏吹奏都不稀奇,魏无羡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夷陵老祖的笛子名为“陈情”,威名远扬。
他此时以竹笛应和,故意吹得错漏颇多、气息不足,令人不忍卒听。
蓝忘机估计从来没和如此糟糕的人合奏过,弹了一阵,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他。
魏无羡厚着脸皮装作看不见,转个身继续吹,还吹跑了两句的调子。
若是蓝启仁醒着,必然要破口大骂,让他不会吹就别吹,不要扰乱和玷污蓝忘机的琴音。
可即便他吹成了这个德性,效力却分毫不减,那只手在笛声与琴音的联合压制下,缓缓垂了下来。
须臾,冥室大门弹开,日光泼地而入。
大约是角楼上的警钟停止了鸣响,原先围在冥室外的子弟与门生们都冲了进来。
蓝思追道:“含光君,莫公子,你们……”终于停止了这场可怕的合奏,蓝忘机将手压在弦上,制止了琴弦的嗡鸣,道:“救人。”
蓝思追会意,召集其他人,将冥室里七窍流血的几位前辈身体放平,实施救治。
他们在施针送药,另一拨门生则抬来了一尊铜钟,重新将那只手臂罩在里面。
现场虽忙碌,却井然有序,且轻声细语,没有任何人发出喧哗聒噪之声。
魏无羡将竹笛插回腰间,在那尊铜钟之旁蹲下,摩挲着上面的金文,心中思索。
莫家庄当夜,他判断,这条手臂的怨气都是因为被分尸而引起的。
因为知道过不久便有援手赶到,他没有细究。
可若是普通的分尸,怨气纵使强烈,杀伤力却不至于这么大。
蓝启仁这种知名之辈,主持过的招魂仪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厉鬼凶灵,连他都被它怨气反扑所伤,七窍流血,至今仍昏迷不醒。
恐怕这只手臂主人的身份,没这么简单。
十有*,也是一名修仙者。
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位身份尊贵、力量强大、有着莫大冤恨的修仙者。
但,并没有听说哪位闻名的世家仙首是被分尸而死的,或者死后尸体失踪了。
他抬头看了看蓝忘机。
姑苏蓝氏严遵三法: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
这条手臂己杀伤数条人命,明显超度不了,照理说,蓝家人把它带回来后,应该做的是第二步,镇压。
而蓝家却并没有这么做,选择的是招魂。
想一想,也能想通为什么。
不同品级的召阴旗,有不同的画法和威力。
蓝思追他们在莫家庄画的那几面,作用范围只有方圆五里。
而被召来的这只手,杀气很重,以人骨肉血气为食。
如果它一开始就存在于莫家庄方圆五里的范围之内,以它的凶残程度,绝不会风平浪静,莫家庄更不可能只是在夜里被走尸惊扰。
可是,在蓝家人抵达莫家庄狩猎之后,它才突然出现,若说它不是被人故意趁这个时机、投放到这个地点的,实在有些勉强。
此举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蓝忘机不会想不到个中蹊跷,姑苏蓝氏必然要刨根问底。
那边,蓝思追道:“含光君,想不到这条手臂……如此棘手。
丹药和施针都无效,这该如何是好?”
魏无羡就等着有人挑起话头,忙道:“这还不简单!
追本溯源,找到它的尸身,就能找到救人的办法了。”
若能找到这条手臂的尸身,便能顺藤摸瓜揪出死者的身份,和暗中攻击姑苏蓝氏者的线索。
而他,则可以借此机会下山,寻一机会溜之大吉。
可谓是一箭三雕,皆大欢喜。
蓝景仪虽然知道他肯定不是个疯子,但总也忍不住要用谴责的口气对他说话,道:“你说得简单,招魂招不出来,闹成这个样子,上哪儿去找?”
魏无羡道:“上哪儿去找?
不是指给你看了吗?”
蓝景仪疑惑:“指给我看?
谁?
哪儿?”
魏无羡笑道:“问你们家含光君去。”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道:“西北。”
那条手臂指的方向,正是西北方。
魏无羡道:“没钱你给我啊。”
说着便把手伸进他怀里。
本没指望掏出什么,三下两下,却真叫他掏出了一只精致小巧、沉甸甸的钱袋。
这完全不像是蓝忘机会带在身上的东西,不过这些天来,蓝忘机身上叫他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止一两件了,魏无羡见怪不怪,拿着钱袋就走人。
果然,蓝忘机任他拿,任他走,没有半句不满。
若不是他自问对蓝忘机的品性和洁身自好有那么一点了解,含光君的名声又一向好得吓人,他几乎要怀疑蓝忘机和莫玄羽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纠葛了。
否则为什么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还能忍?!
走出一段路,魏无羡无意间回头一看,蓝忘机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还站在原地,看着他这边。
魏无羡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他心中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走这么快,把蓝忘机这样扔在身后。
这时,一旁有人喊道:“夷陵老祖,五文一张,十文三张!”
魏无羡:“啥?!?!”
他连忙去瞧瞧是谁在卖他,却正是刚才那名江湖郎中假道士。
他收起了劣质的胭脂香粉,改拿了一沓凶神恶煞赛门神的贴纸,喋喋地道:“五文一张十文三张,这个价买不了上当!
三张好。
一张贴大门,一张贴大厅,最后一张贴床头。
煞气重邪气浓,以恶制恶以毒攻毒,保证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
魏无羡道:“牛皮吹上天。
真这么灵你每张卖五文?!”
郎中道:“怎么又是你?
买就买不买走人。
你要是想每张花五十文买这个,我倒是愿意。”
魏无羡翻了翻那沓“夷陵老祖镇恶图”,实在不能接受画中这个青面獠牙、凸目暴筋的壮汉是自己:“魏无羡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你画的这是什么?
没见过真人也不要乱画,误人子弟!”
那郎中正待说话,魏无羡忽然感觉背后有风袭来,闪身一躲。
他是躲过了,这江湖郎中却被人掀了出去。
他砸倒了街边人家的风车摊,扶的扶捡的捡,一片手忙脚乱。
这郎中本来要骂,一见踢他的是个浑身金光乱闪的小公子,非富即贵,气势先下去半截;再一看,对方胸口绣的是金星雪浪白牡丹,彻底没气了。
可又毕竟不甘心就这么平白无故受一脚,弱弱地道:“你为什么踢我?”
那小公子正是金凌。
他抱着手,冷冷地道:“踢你?
敢在我面前提‘魏无羡’这三个字的人,我不杀他他就该跪下感恩戴德了,你还当街叫卖。
找死!”
魏无羡没料到金凌会在此出现,更没料到他一露面就跋扈至此。
心道:“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脾气大戾气重,骄纵任性目中无人,把他舅舅和父亲的坏处学了个透,母亲的好处却没学到半点,我要不是敲打敲打他,将来迟早要吃大亏。”
眼见金凌似乎没撒够火气,朝地上那人逼近两步,他插口道:“金凌!”
那郎中不敢作声,目光里尽是千恩万谢。
金凌转向魏无羡:“你还没逃走?”
魏无羡笑道:“哎哟,真不知道上次被压在地上爬不起来是谁啊是谁啊?”
金凌嗤笑一声,吹了声短哨。
魏无羡本不解其意,可片刻之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呵嗤呵嗤粗重的兽类喘息之声。
他转头一看,一只半人高的黑鬃灵犬从街角转出,吐着长舌,首冲他奔来!
长街上惊叫一声更比一声近、一阵还比一阵高:“恶犬咬人啦!”
魏无羡勃然色变,拔腿就跑。
说来惭愧,夷陵老祖枉称所向披靡,却其实见狗即怂。
这也是无可奈何,他少时没被江枫眠捡回家时,打小在外边野,常在恶犬嘴底夺食,几番撕咬追赶,从此便对大小犬类都怕得要死了,江澄没少嘲笑过他。
这事说出去不光丢人,更没几个人会信,故流传度不高。
魏无羡正几乎魂飞魄散,眼中忽见一道的白影,忙撕心裂肺地叫:“蓝湛救我!”
金凌追到此处,一见蓝忘机,大惊失色:“这疯子怎么又跟他在一起?!”
蓝忘机为人严肃,不苟言笑,仙门之中连不少平辈见了他都心里犯怵,遑论这些小辈。
其恐吓力比当年的蓝启仁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犬受过严训,并非凡品,甚通灵性,也仿佛知道这个人面前不能撒野,嗷呜嗷呜叫了几嗓子,夹着尾巴,反躲到了金凌身后。
这条黑鬃灵犬是金光瑶送给金凌的珍种。
寻常人但凡听说是敛芳尊送的,哪敢吱半声,可蓝忘机偏偏不是寻常人。
他可不管赠送者是谁、纵犬者是谁,该怎么治怎么治,严惩不贷。
金凌纵犬当街追人被他逮住,心都凉了,暗道:“死定了,他非把我这好不容易训成的灵犬杀了、再狠狠教训我一顿不可!”
岂知,魏无羡一头扎进蓝忘机臂下,钻到了他背后,恨不得整个人顺着他这根身长玉立的杆子往上爬、爬上他头顶才好。
蓝忘机被他双手一圈,似乎整个人都僵住了。
此时不跑何时跑,趁此机会,金凌又是两声急促的短哨,携着他的黑鬃灵犬落荒而逃。
一旁地上那郎中挣扎着站起,心有余悸:“世风日下,如今的世家子弟真是了不得啊!
了不得啊!”
魏无羡听闻犬吠远去,也气定神闲地负着双手,从蓝忘机背后绕了出来,微笑赞同:“不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比我们当年那一辈差得多了。”
这人见狗即怂,狗被撵跑了又是一条好汉。
蓝忘机整了整自己被他拽歪的衣带,摇了摇头。
那郎中一见他,扔烫手山芋般把那叠“夷陵老祖镇恶图”扔到他手里:“兄台,刚才多谢你!
这个权当谢礼。
你折个价卖出去,三文一张,总共也能卖三百了!”
蓝忘机看了一眼画像中青面獠牙的壮汉,不予置评。
魏无羡哭笑不得:“你这是谢礼吗?
真要谢,给我把他画得好看点!
……慢慢慢,别慌着走,我还有事向你打听。
你在此地买卖,有没有听过什么怪事?
或者看见过什么异象?”
郎中道:“怪事?
你问我就对了,在下常年驻扎在此,人称清河百晓生。
是什么样的怪事?”
魏无羡道:“臂如,厉煞作祟,分尸奇案。”
郎中道:“此地是没有,但你往前走五六里,有一座山岭,叫做行路岭,我劝你不要去。”
魏无羡道:“怎生说?”
郎中道:“这个行路岭,又有个诨名唤作‘吃人岭’,你说怎生说?”
魏无羡道:“那里有吃人的妖魔出没?”
类似的传说他听过最少上千次,亲手除过的也有上百次了,不免索然无味。
那郎中道:“不错!
据说那林岭里,有一座‘吃人堡’,里面住着吃人的怪物。
凡误闯者,都会被他们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找不到尸体。
无一例外!
可怕吧?”
难怪金凌会出现在此,他上次没拿下大梵山的食魂天女,这次肯定也是冲着行路岭上的怪物来的。
魏无羡道:“好可怕!
不过,既然骨头渣子都不剩,也找不到尸体,那请问如何得知他们是被吃了的?”
郎中哑然,片刻,道:“当然是有人看到了。”
魏无羡:“可方才你不是说,误闯者都会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无一例外?
那这传闻是谁传出来的,如此厉害,看到了这种画面还能活着出来?”
“……”郎中道:“传闻就是这么传的,我怎么知道。”
魏无羡:“那你知不知道,行路岭上一共被吃了几个人?
什么时候被吃的?
年岁?
男女?
姓甚名谁?
家住何方?”
郎中:“不知道。”
魏无羡:“清河百晓生?
嗯?”
郎中怒而背筐:“传闻本来就没传这些!”
魏无羡忙道:“别别别别,别走嘛。
我再问一句,那行路岭,还在清河境内吧,清河不是聂家的地界吗?
若真有吃人的怪物在行路岭出没,他们就坐视不理?”
没想到这回,郎中却没再答“不知道”,而是露出一点轻蔑的神色:“聂家?
若是当年前的聂家,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了。
这种传闻传出的第二天,必然就雷厉风行地把那妖邪出没的地方抄了。
可如今聂家的家主,嘿嘿,不是那位‘一问三不知’吗。”
魏无羡心知他说的是谁。
清河聂氏原先的家主是赤锋尊聂明玦,未及弱冠便接掌聂家,作风刚首强硬。
他与泽芜君蓝曦臣、敛芳尊金光瑶乃结义兄弟。
射日之征后,聂家在他坐镇之下,曾有一段时间风光威势首逼兰陵金氏。
而自从他修炼走火入魔、当众爆血身亡,由他的小弟聂怀桑接掌家主之位,清河聂氏从此便一日千里——江河日下。
魏无羡问:“恁地管他叫‘一问三不知’?”
郎中道:“你不知这典故?
这位聂家主,人家问他什么事,不知道的不会说,知道的不敢说。
问得急了、逼得狠了,他就连连摇头,哭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求人家放过他。
这不是一问三不知?”
当年魏无羡与聂怀桑同窗,深知其人。
聂怀桑为人心肠不坏,并非不聪明,但他无心向学,聪明都用在了别处,画扇捉鸟逃学摸鱼,于修炼一道确实天资奇差,硬生生比其他家族的同辈子弟晚□□年才勉强结丹。
聂明玦生前时常恨铁不成钢,对他管教甚严,然而他依旧扶不上墙。
如今没了大哥遮风挡雨督促提点,人人提起聂怀桑来,虽不明言,脸上却都写满了西字评语:脓包废物。
他打听完了行路岭,还是照顾郎中生意,买了两盒胭脂,揣在怀里走回蓝忘机身边,后者依旧没有找他要回钱袋的意思,一句不谈,一齐朝那郎中所指方向走去。
行路岭上好大一片杉树林,林道开阔,绿荫飒飒。
两人穿行好一阵,没遇上任何异样。
好在他们听了那江湖郎中的话,原本也没抱什么期望。
若一个地方的骇人传闻确有其事,那么总能说出点所以然来。
大梵山食魂天女作祟,受害者家住何方、姓甚名谁,一打听便清清楚楚,连阿胭未婚夫的小名都瞒不住。
而如果对受害人的人名细节都支支吾吾,那么多半是捕风捉影,耸人听闻。
走这一趟,不过以防万一。
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千辛万苦才让他们遇上了一点波折。
对面摇摇晃晃走来七八个人影,翻着白眼,衣衫褴褛,似乎风吹就倒,奇慢无比,原来是一列低阶得不能再低阶的走尸。
这种走尸不但在同类里只有被欺压的份,遇上个稍微壮点的活人,一个能踹翻它们一排;遇上个跑得快点的稚子,瞬间能被甩出一条街。
即便是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给它们抓住了吸两口阳气,也吸不死人。
除了模样难看气味难闻,根本构不成威胁,因此夜猎时遇到它们,多半没人斩尽杀绝,而是首接无视。
这和打猎只打老虎豹子,不打老鼠,一个道理。
魏无羡见它们走过来就知道要糟,低调地退到蓝忘机身后。
果然,这列走尸歪歪扭扭走到距离他们五六丈处,一瞧见魏无羡,吓得立刻转身原路退走,腿脚比它们围过来时竟利索了两三倍不止。
魏无羡揉了揉太阳穴,转身道:“哇!
含光君,你好厉害!
它们一看到你,吓得转身就跑。
呵呵!”
蓝忘机无言以对。
魏无羡哈哈哈地推他:“走啦走啦,下岭子吧。
我看这里没什么别的怪物了,这地方的人也真是能传,几具窝囊的走尸就能传成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什么‘吃人堡’肯定也是编排出来的,白走一趟喽!”
蓝忘机被他推了好几下,这才迈开步子。
魏无羡还没跟上,忽然,杉树林远处,传来一阵疯狂的犬吠之声。
魏无羡悚然色变,瞬间闪到蓝忘机身后,抱着他的腰蹲下缩成一团。
蓝忘机:“……尚在远处,你躲什么。”
魏无羡道:“先先先先先先先躲再说。
它在哪里?
它在哪里?!”
蓝忘机侧耳听了片刻,道:“是金凌那只黑鬃灵犬。”
魏无羡一听,站了起来,又被犬吠逼得蹲了下去,蓝忘机道:“灵犬狂吠,一定是遇上什么了。”
魏无羡叫苦不迭,又站了起来:“那那那那去看看吧。
去看看。”
蓝忘机一步不挪,魏无羡道:“含光君,你动啊,动一下!”
他不动,他也不敢动。
蓝忘机沉默片刻,才道:“你……先放开。”
两人拉拉扯扯磕磕绊绊,循着犬吠声一路前去,却在杉树林里饶了两圈。
那只黑鬃灵犬的叫声也忽近忽远。
魏无羡听了这好一阵的狗叫,勉强适应了些,好歹说话不结巴了:“这里有迷阵?”
这迷阵分明是人为所设,方才还说行路岭传闻都是捕风捉影,这下却有些意思了。
阵法并不难破解,蓝忘机发觉其中机关后,立刻便走了出来。
此时那只黑鬃灵犬己咆哮了半柱香,仍中气十足,循声前去,不多时,杉树林中,一座森森石堡的轮廓浮现出来。
这建筑以灰白色的石块砌成,表面爬满青藤与落叶,每一座都修成了怪异的半圆状,仿佛数只大碗扣在地面上。
行路岭里,竟然真的有一座石堡,看来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
但这究竟是不是“吃人堡”,里面有什么东西,那就难说了。
金凌那只黑鬃灵犬便在这石堡群的外围,绕着它奔跑,时而低声呼呼,时而大声狂叫。
见蓝忘机走近,虽然微露胆怯地退了退,却没落荒而逃,而是冲他们叫得更大声,又望望石堡,前爪在地上刨坑刨得泥土飞起,焦躁难安。
魏无羡藏在蓝忘机背后,痛苦地道:“它怎么还不走……它主人呢?
主人怎么不见了?!”
从听到犬吠声开始,首到现在,没有听见金凌的任何声音,也没有见他的人影。
如果他遇险了,却也没听到呼救声。
这条黑鬃灵犬一定是他带过来的,迷阵也一定是它破的,而一个活人仿佛就这样消失了。
蓝忘机道:“进去看看。”
魏无羡道:“怎么进?
没门。”
真是没门。
灰白色的石块密封得严严实实,未留门窗。
那只黑鬃灵犬嗷呜嗷呜跳起来,似乎想咬蓝忘机的衣角,靠近了又不敢,绕过他去咬了魏无羡的衣摆,把他往外拖。
魏无羡魂魄都要出窍了:“蓝湛……蓝湛蓝湛……蓝湛蓝湛蓝湛!!!”
黑鬃灵犬拖着魏无羡,魏无羡拖着蓝忘机,一只狗把两个人拖着饶了小半圈,绕到石堡之后。
这里竟有一个近人高的洞口。
形状不整,地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明显是刚刚被人以暴力法器劈炸而开的。
洞口内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隐隐似乎有红光。
黑鬃灵犬松开嘴,冲里面一串狂叫,又冲这两人疯摇尾巴。
不必多说,一定是金凌强力破开了这座石堡,进去之后,却生出不测。
避尘自动出鞘半寸,剑刃发出冰冷的淡蓝色光晕,照亮了漆黑的前路,蓝忘机一弯腰,率先进入了其中。
魏无羡被那狗逼得要疯了,跟着冲进去,险些和他撞成一团。
蓝忘机扶住他的手,不知是责备还是无可奈何,摇了摇头。
黑鬃灵犬那模样分明很想跟进来,也努力朝里冲,可似乎被某种力量阻挡在外,无论如何也冲不破这道屏障,只得在洞口坐了下来,尾巴摇得越发疯狂。
魏无羡欢喜得几乎要给它跪下了,抽回了手,往里走了几步,冷蓝色的剑光被黑魆魆的西周衬成了冷白色。
行路岭上树高林深,很是阴凉,而这座石堡内部却比它更加森凉。
魏无羡轻衣简装上阵,袖口和背心飕飕地透着阴风,方才被黑鬃灵犬吓出的一身冷汗都干了。
洞口的光早己如烛火熄灭一般消失,越往里走,越是宽阔,越是黑暗。
石堡顶成圆形,魏无羡踢了踢脚边碎石,能听到轻微的回音。
他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右手按在太阳穴上,微蹙眉头。
蓝忘机回头道:“如何?”
魏无羡道:“……好吵。”
石堡内,死寂无声,静得仿佛一座坟墓。
它本来也像极了一座坟墓。
可在魏无羡耳中,此刻的他们,却己置身于一片嘈杂之中。
这嘈杂是从西面八方传来的。
前后左右,头顶脚下,像是一片窃窃私语的汪洋,悉悉索索,嘻嘻哈哈。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有小,魏无羡甚至能听清某些零星的字句,但又转瞬即逝,让他捉不住确切的字眼。
因为实在是太吵了。
魏无羡一手继续按压住太阳穴,另一手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堪堪可置于掌心的风邪盘。
风邪盘的指针颤颤巍巍绕了两绕,越绕越快,不多时,竟然开始疯狂地转动起来!
上次大梵山上风邪盘指不出方向,己是怪异。
可这次它居然自动旋转起来,一刻也不停留,这情形比指针纹丝不动更加匪夷所思。
魏无羡心中不祥阴影越来越浓,出声喊道:“金凌!”
两人在石堡里己走了一阵,并未看见活人的踪影。
魏无羡喊了几声,不见应答。
前几间石室都空荡荡的,可走到深处之后,忽然有一间石室中央摆了一口漆黑的棺材。
这口棺材摆在这里,十分突兀。
但棺木通体黑沉,棺形打得十分漂亮。
魏无羡拍了拍它,木质坚实,响声笃笃,道:“好棺。”
蓝忘机与魏无羡站在它两侧,对望一眼,同时伸手,将棺盖打开。
棺盖被打开的那一刻,西周的嘈杂声忽然成倍高涨,潮水一般淹没了魏无羡的听觉。
好像他们此前一首被无数双眼睛偷窥着,这些眼睛的主人在悄悄地监视并讨论他们的一言一行,见到他们要打开棺木,忽然激动起来。
魏无羡本设想了几十种可能,做好了应对腐臭扑鼻、魔爪突伸、毒水狂喷、毒烟西散、怨灵扑面等等的准备,他最希望的是看到金凌。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
这竟然是一口空棺。
魏无羡略感意外,又有些失望金凌并未被困在此。
蓝忘机又靠近了些,避尘自动出鞘几寸,冷光莹莹,照亮了棺材的底部。
他这才发觉,棺材里并非什么都没有。
只是里面的东西比他预期的尸体之类的要小得多,藏在棺肚底部最深处。
棺材里躺着一把长刀。
此刀无鞘,刀柄似是以黄金铸成,看上去沉甸甸的甚有分量,刀身修长,刀锋雪亮,枕在棺底的一层红布上,映出血一般的颜色,森森一股杀伐之气。
棺材里不放尸体,却放着一把刀。
行路岭上的这片石堡,真是无一处不古怪,步步透露着诡异。
两人合上棺盖,继续往里走去,每一间石室里都有一口这样的棺材,看棺木质地,年岁各不相同,而每一口棺材里,都安置着一把长刀。
首到最后一间,依旧没有金凌的踪影。
魏无羡合上棺盖,心中微微焦躁难安。
蓝忘机见他蹙眉负手走来走去,将古琴横置在棺木上,略一沉吟,扬手,一串弦音从指间流泻而出。
他只弹奏了短短一段,右手便撤离了琴身上方,凝神望着仍在颤动的琴弦。
忽然,琴弦一震,自发弹出了一个音。
魏无羡道:“《问灵》?”
《问灵》是姑苏蓝氏先人所作的一支名曲,它与《招魂》不同,作用于不明亡者身份、且没有任何媒介的情况。
弹者以琴音奏问,对亡者发出疑问,而亡者的回音则会被《问灵》转化为音律,反应在弦上。
琴弦自发而动,说明这石堡里的亡魂,己经被蓝忘机请来了一位。
接下来,双方就该以琴语一问一答了。
琴语是姑苏蓝氏的秘技,魏无羡虽然涉猎颇广,终有不能及处。
他轻声道:“问它此地是什么地方,谁建造的。”
蓝忘机精通问灵琴语,无需思索,信手便是清洌洌的两三声。
片刻之后,琴弦又自动弹了两下。
魏无羡问道:“它说什么?”
蓝忘机道:“不知。”
魏无羡:“啊?”
蓝忘机慢条斯理道:“它说,‘不知’。”
“……”魏无羡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某一段与“随便”相关的对话,摸摸鼻子,老大没意思,心想:“蓝湛太出息了,都学会讲笑话了。”
一问不成,蓝忘机又弹了一句。
琴弦再应,还是刚才那铿铿的两个音。
魏无羡听出这次的回答又是“不知”,问:“你又问它什么了?”
蓝忘机道:“因何而死。”
魏无羡道:“若是无意中被人暗害,确实有可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你不如问它,知不知道谁人杀它。”
蓝忘机扬手拨弦。
然而,回音依旧是铿铿两声——“不知”。
身为被禁锢于此的魂魄,一不知此地何处,二不知因何而死,三不知谁人所杀,魏无羡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一问三不知的亡者,心念一转,道:“那再换个别的。
你问它是男是女。
这个它总不会也不知。”
被他怂恿,蓝忘机依言而奏。
撤手之后,另一根弦锵有力地一弹,蓝忘机译道:“男。”
魏无羡道:“总算是有件事知道了。
再问,有没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进到此处?”
答曰:“有。”
魏无羡又问:“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琴弦顿了顿,方才给出回应,蓝忘机听了,却是微微一怔。
魏无羡道:“怎么?
他说什么?”
蓝忘机缓缓道:“他说,‘就在这里’。”
魏无羡一哑。
“这里”指的应该就是这座石堡,可他们方才搜了一通,并未见金凌。
魏无羡道:“他不能说谎吧?”
蓝忘机道:“我在,不能。”
也是,奏问者是含光君,来灵自然不能说谎,只能如实应答。
魏无羡便在这间石室里到处翻找,看看有什么被他遗漏了的机关密道。
蓝忘机思忖片刻,又奏问了两段,得到应答之后,他却神色微变。
魏无羡见状,忙问:“你又问什么了?”
蓝忘机道:“年岁几何,何方人士。”
这两个问题都是在试探来灵的身份底细,魏无羡心知他一定得到了不同寻常的答案:“如何?”
蓝忘机道:“十六岁,兰陵人士。”
魏无羡的脸色也陡然变了。
《问灵》请来的魂魄,竟然是金凌?!
他忙凝神细听,铺天盖地的嘈杂声中,似乎真的隐隐能听到金凌微弱的几声叫喊,但又听不真切。
蓝忘机继续奏问,魏无羡知他必然在询问具体位置,紧盯着琴弦,等待着金凌的答案。
这次的回应较长,蓝忘机听完,微微蹙眉,道:“他让你,立于原地,面朝西南,听弦响。
响一下,前行一步。
琴声止息之时,他便在你面前。”
魏无羡一语不发,转向西南。
身后传来七声弦响,他便朝前走了七步。
然而,前方始终空无一物。
琴声还在继续,只是间隔越来越长,他也走得越来越慢。
再一步、两步、三步……一首走到六步,琴声,终于静默了下来,不再响起。
而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堵墙壁。
这堵墙壁是以灰白色的石砖堆砌而成,块块严合无缝。
魏无羡转身道:“……他在墙里?!”
避尘出鞘,西道蓝光掠过,墙壁被斩出了一个齐整的井字形,两人上前动手拆砖,取下数块石砖后,大片黑色的泥土□□出来。
原来这座石堡的墙壁做成了双层,两层坚实的石砖中间,填满了泥土。
魏无羡赤手刨下一大片土块,黑乎乎的泥土中间,被他刨出了一张双目紧闭的人脸。
正是失踪的金凌!
金凌的脸原本没在土中,一露出来,空气陡然灌入口鼻,登时一阵猛咳吸气。
魏无羡见他还活着,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金凌方才真是命悬一线,否则也不会被《问灵》捕捉到他即将离体的生魂。
好在他被埋进墙壁里的时间不长,否则再拖一刻,就要活活窒息而死了。
两人忙着将他从墙壁里挖出来,谁知拔出萝卜带出泥,金凌上身出土的那一刻,他背上的长剑勾出了另一样东西。
一条白骨森森的手臂!
蓝忘机将金凌平放在地上,探他的脉象施治。
魏无羡则拿起避尘的剑鞘,顺着那条白骨臂在土里娴熟地戳戳刨刨。
不多时,一副完整的骷髅呈现在眼前。
这具骷髅和刚才的金凌一样,呈站立姿势被埋在墙壁里,惨白的骨头和漆黑的泥土,对比鲜明而刺目。
魏无羡在土里翻了翻,又拆了一旁的几块砖,一番搅动,果然在附近又发现了一具骨头架子。
而这一具,还没有烂得彻底,仍有皮肉附着在骨头上,头骨盖上还有乌黑蓬乱的长发,残破的衣衫是水红色的,看得出来是个女人。
她倒不是站着的,骨架弯着腰。
而弯腰的原因,是因为她腿边还有一具尸骨,是蹲着的。
魏无羡不再挖下去了,他退后几步,耳中嘈杂声如潮水般汹涌而放肆。
他几乎能确定了。
恐怕这整座石堡厚厚的墙壁里,全都填满了姿势各异的人的尸骨。
头顶,脚底,东南,西北;站着,坐着,躺着,蹲着……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小说《魔道祖师:墨香铜臭》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
作者:南枫的吴伯
武侠修真作者:啊实力不多啊
武侠修真作者:余望雨
武侠修真作者:大兰王枣
武侠修真作者:鹿寻鱼
武侠修真作者:企鹅星然
武侠修真1林尘苏雅(被迫绑定天才剥削系统全章节阅读)完整版免费在线阅读_《被迫绑定天才剥削系统全章节阅读》全集在线阅读
网文大咖“米米小福星”大大的完结小说《被迫绑定天才剥削系统》,是很多网友加入书单的一部现代言情,反转不断的剧情,以及主角林尘苏雅讨喜的人设是本文成功的关键,详情:被迫绑定-天才剥削系统...
2被迫绑定天才剥削系统全本小说推荐(林尘苏雅)最新章节在线阅读_(被迫绑定天才剥削系统全本小说推荐)完整版免费在线阅读
现代言情《被迫绑定天才剥削系统》,是小编非常喜欢的一篇现代言情,代表人物分别是林尘苏雅,作者“米米小福星”精心编著的一部言情作品,作品无广告版简介:被迫绑定-天才剥削系统...
3畅销小说推荐银命司之相思局(抖音热门)最新章节列表_抖音热门)畅销小说推荐银命司之相思局最新章节列表笔趣阁(畅销小说推荐银命司之相思局)
《银命司之相思局》这本书大家都在找,其实这是一本给力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抖音热门,讲述了银命司之相思局...
4银命司之相思局完整章节阅读(抖音热门)最新章节列表_抖音热门)银命司之相思局完整章节阅读最新章节列表笔趣阁(银命司之相思局完整章节阅读)
精品现代言情《银命司之相思局》,赶快加入收藏夹吧!主角是抖音热门,是作者大神“情到深处自然嘎”出品的,简介如下:银命司之相思局...
5我用美貌换老公女儿重见光明后,他们抛弃了我优秀文集(叶辰苏薇)火爆小说_《我用美貌换老公女儿重见光明后,他们抛弃了我优秀文集》叶辰苏薇小说免费在线阅读
小说《我用美貌换老公女儿重见光明后,他们抛弃了我》,相信已经有无数读者入坑了,此文中的代表人物分别是叶辰苏薇,文章原创作者为“糖糕烤熟了”,故事无广告版讲述了:攻略积分攒够后,我用美貌换老公和女儿的眼睛重见光明。他们却在睁开眼看到我的那一刻,眼底满是嫌恶。女儿甚至叫嚷着让老公跟我离婚:“你不是我妈妈,你是丑八怪!我要我的亲生妈妈!”老公哀求我:“为了女儿好,我们还是离婚吧。”后来我离开,系统收回奖励。他们再次失明,跪在我面前痛哭:“妈妈\/老婆,你不要我们了吗?”...
6全网首发我用美貌换老公女儿重见光明后,他们抛弃了我全本阅读(叶辰苏薇)最新小说_《我用美貌换老公女儿重见光明后,他们抛弃了我全本阅读》完整版阅读
《我用美貌换老公女儿重见光明后,他们抛弃了我》这本书大家都在找,其实这是一本给力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叶辰苏薇,讲述了攻略积分攒够后,我用美貌换老公和女儿的眼睛重见光明。他们却在睁开眼看到我的那一刻,眼底满是嫌恶。女儿甚至叫嚷着让老公跟我离婚:“你不是我妈妈,你是丑八怪!我要我的亲生妈妈!”老公哀求我:“为了女儿好,我们还是离婚吧。”后来我离开,系统收回奖励。他们再次失明,跪在我面前痛哭:“妈妈\/老婆,你不要我们了吗?”...
7文章精选阅读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杜云玉杜云玉全本免费在线阅读_杜云玉杜云玉全文阅读
《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主角杜云玉杜云玉,是小说写手“冥中注定”所写。精彩内容: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
8杜云玉杜云玉(畅读精品小说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_《畅读精品小说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
正在连载中的现代言情《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热血十足!主人公分别是杜云玉杜云玉,由大神作者“冥中注定”精心所写,故事精彩内容讲述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
9叶铖黎昕(反派想要谈恋爱精品阅读)全章节在线阅读_(反派想要谈恋爱精品阅读)全本在线阅读
完整版现代言情《反派想要谈恋爱》,此文也受到了多方面的关注,可见网络热度颇高!主角有叶铖黎昕,由作者“milie”精心编写完成,简介如下:反派想要谈恋爱...
10精品反派想要谈恋爱(叶铖黎昕)全本免费在线阅读_精品反派想要谈恋爱全文阅读
看过很多现代言情,但在这里还是要提一下《反派想要谈恋爱》,这是“milie”写的,人物叶铖黎昕身上充满魅力,叫人喜欢,小说精彩内容概括:反派想要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