剁掉小拇指

鹿鸣开车往井口走，沿途的景物混合着煤末儿向后飘，冷风将煤末儿氤氲开来，黄土高原成了一幅地老天荒的山水画，岁月有些呛鼻子。

停车时，恰遇到安全矿长朱虎前呼后拥走了过来。

“老鹿，来得早啊。”

朱虎西装革履，面色异常红润，满头假发还打着发胶。

鹿鸣一脸疲惫，瞥都没瞥他一眼，轻轻侧身从他旁边绕了过去。

一个姓孙的年轻人忽然移步挡在鹿鸣身前，伸开双臂，怒视着他。

“让开。”

鹿鸣烦躁道。

“老汉，朱矿跟你打招呼呢。”

年轻人恨声恨气道：“秋风灌驴耳了，还是狗屁冲倒眼了？”

鹿鸣瞟了一眼年轻人，沉声道：“好狗不挡道，让开。”

年轻人一巴掌甩过来打掉了鹿鸣的眼镜。

鹿鸣火气噌一下蹿了上来，就势抓住对方的手臂，反关节一压，小伙子立马跪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大口大口吸冷气。

满腹愤懑正无处发泄，偏偏瞌睡遇到个送枕头的。

“老子的眼睛就是被狗屁冲了！”

鹿鸣猛地一脚将那小伙子踹翻，然后身子一旋，一拳抡到朱虎腮帮子上，大骂道：“狗娘养的小混混，人家朱虎恶狗得势了，行贿提拔了，祖坟冒青烟了，当矿长了，你他娘是哪跟葱，对老子又骂又打！”

朱虎身边另外两个年轻人，被这场面吓蒙了，正要请示朱矿该当如何反制，以正矿风，却见朱矿早己捂着腮帮子撒丫子跑了。

两人赶紧跑步去追。

“朱矿，您没事吧？

这孙子谁啊？

疯了吗？

怎么能打领导呢？

领导，您嘴角都出血了，我给您擦擦吧。”

高刚一边嚷嚷，一边冲李星喊道：“李星，赶快给矿上保安科打电话，让人来收拾这孙子。”

李星嘴上应着，心里却嫌弃道：“看把你能的，大家都是腿子，左腿还指使上右腿了。”

朱虎猛地回头瞪着两个年轻人，双眼阴鸷。

脸上隐约的疤痕，充血后便显现出赤红色的轮廓。

但很快，又变得很宽和。

“小高、小李，我不碍事。

老鹿，嗯，你们不认识吧？

他跟我是老相识，同一年进矿的，我们还是校友，过去一起在综采、连采干过，认识多年了。”

李星奇道：“既然是老相识，他为什么打您？

吃错药了吗？”

高刚暗中瞄了一眼朱虎，若有所悟：“噢，我知道了。

都是一批来的人，您现在己经贵为矿长，他还停留在原点，仍是最基层、最低等的工人，所以心里不平衡。

这是眼红病，嫉妒往往令人发狂。

可他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怂样子，领导是谁都能当的吗？”

见高刚马屁拍得啪啪响，李星也不甘示弱，连忙抢道：“朱矿您大人大量，念旧情，重义气，可他也不能白打了您啊，这号孙子如果不好好教训一下，让他一次吃足苦头，以后还不知要怎么猖狂呢。

您不管了，我安排人手拾掇他……”高刚连忙插话：“明着来如果不方便，我有个发小在社会上混得还可以……”两个年轻人说得不亦乐乎，却听朱虎冷冷道：“你们竖起耳朵听着，给老子听清楚，老鹿是我的老哥，他打的是小孙，是小孙寻衅滋事惹恼了他。”

高刚、李星顿时噤若寒蝉。

朱虎却忽然哈哈大笑，像世间所有的长者一样，亲切地拍了拍两位年轻人的肩膀：“你们快去看看小孙，年轻人血气方刚，打个架本来没什么，但毕竟在单位影响不好。

再者，打不过老工人说出去也丢人。

以后我带班，你们但凡跟我，做什么都要低调一些。

我再多说一句啊，老鹿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能把煤机盖上的M12德国进口螺栓拧断，力气大得很，所以，最好带小孙去医院查一查，如果骨头、内脏没事，大家也放心。”

高刚、李星连忙说好。

他们的神态告诉朱虎，他们己经完全明白：朱矿履新第一天，绝不想让全矿的人都知道，他被一名普通老工人抡拳打了脸。

更不能让人知道，是被原来一起下井的老伙计打了脸。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朱虎抬头望着破晓的天空，遍布烧伤疤痕的脸上，露出一种破碎的得意，他用力吐了一口秽气，呵呵冷笑：“但是姓鹿的啊，只有你他妈的还是原来那个傻逼！”

鹿鸣也在看天，这样清冷的、微微透亮的黎明，他看了无数次。

但正是这样宁静的天空下，那些肮脏的、令人恶心的人都在，赖杰却己经不在。

“山在水在石头在，别人都在你不在。”

赖杰在世时总是像个神经病一样对着鹿鸣这样唱，唱得深情款款，喝酒后还会唱得泪流满面。

己经十年了。

鹿鸣到处反映、投诉、申冤，冲京市梅城县的各大衙门他都跑遍了，该拜的不该拜的神佛他也求遍了，但却没有等到任何回复。

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以来，作为一名普通群众，鹿鸣首观地感受到，很多事情明显有了变化。

政府官员的做派变了，不再是那么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生冷蹭倔硬，遇到群众反映问题，不再一味强硬打压了，更多选择“软推硬拖”的迂回之策。

社会风气也有变化，煤老板不太炫富了，不再动辄就喊叫要弄死哪个龟孙儿。

一些搞企业的也不再常年包住豪华宾馆了，不像从前一样聚着一群人在宾馆里吃吃喝喝、一连数月不回家娱乐打牌。

高档饭店变冷清了，政府官员不参加宴请，老板们也不会真的傻乎乎去花高价钱买中看不中吃的奢侈菜品了。

还有一些领导干部，吃饭时叫人把茅台装进矿泉水桶，把中华烟装进苁蓉的盒子，搞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刻意低调。

新闻上，频繁报道“打虎拍蝇”，“老虎苍蝇一起打”的决心让老百姓听了心热。

但这股公正之风，似乎还没有吹到塞外小城。

用鹿鸣爷爷的话说“经是好经，让下面这帮歪嘴和尚给念歪了。”

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吧。

鹿鸣想。

也许真如云和月所说，这世界早就变了模样，恩怨无非一沓钞票，大浪滔滔，唯他刻舟求剑。

这世界，他盼望的正义还会来吗？

那种难以排解的失落、无奈和绝望，始终像冬眠的蛇一样冰冷地盘在他心头。

或许，或许人生就是没有答案的。

但纵然如此，也决不能把世界，拱手让给那些他深深鄙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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