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录

夕阳芳草，北地的春天来得迟了些，微风袭来还是凉凉的，草木尚未完全脱去秋装。

转眼间，知愁和母亲来通州己有不少年头了。

那年离了纳兰府，贾兰抱着知愁半道便逃跑了，她知道自己跟着寻生这样好吃懒做的无赖头是没有日子过的，可这寻生好似脑后长了眼睛一般，不论贾兰落在哪，他总能追来，钱财抢劫一空，继续逍遥快活去。

不过知愁与母亲贾兰大多数时候还是快乐的。

通州是个很大的漕运码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人声鼎沸，柜坊遍地，怎么都能有活计。

贾兰就靠着给大户人家洗衣服赚得微薄的生活费。

每每看见贾兰的手一年西季泡在水里，关节肿得老高，小小的知愁就会落泪，倔强地从母亲手里抢过洗衣盆子，自己到河边帮忙清洗。

知愁看上去比同龄女孩柔弱些，穿着打补丁的破布衣裳，梳着两个小辫子，略微发黄的脸上满是执着的神色，她很懂事。

当她去给主顾送衣服的时候甜言蜜语的总会拿到很多奖赏，吃的用的穿的，时间久了，知愁便抢着要去送衣服，日子过得松快不少，贾兰逐渐也有了一点点存款。

这天，知愁像往常一样给主顾送衣服。

主顾家住在贡院胡同，当家是位年轻的先生，留洋归来，在银行工作，妻子怀孕不太能动，家里的杂活便归了贾兰母女，知愁还为母亲争来了做孕妇餐的差事，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

知愁端着衣盆走到门口，看见大门留了小缝便推门进去，没走几步，就听见朗朗的读书声，知愁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了，她不懂文章的意思，却被字里行间浓烈的情绪感染。

后来她知道了这篇文章名为《祝福》，作者是鲁迅。

她浑然不觉地站在院子里，大为震撼。

主家先生握着书走出来，他一眼就看出知愁想识字。

九年了，知愁没有机会上学堂，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知愁，从今天起，我教你读书识字可好？”

主家轻柔地问。

知愁又高兴又感动，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滴落在刚洗好的衣服上。

知愁连忙道歉，“对不起先生，我弄脏了您的衣服，回头我洗好了再给您送来。”

先生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没关系，你把衣服送进去就来书房吧。”

知愁笑呵呵地跑开了，她把衣服放到后院正房内，年轻的夫人正在床上小憩，知愁不敢打扰她，轻手轻脚地合上纱帘出去。

书房里还有一个叫江承志的男孩，是先生的外甥，约莫十二三岁，胖乎乎笑眯眯的，他友好地跟知愁打招呼，夸她的脸像十五的月亮，知愁从未跟男孩子讲过话，低垂着脑袋脸忽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摆哪里了。

先生笑笑：“知愁，莫要理他，这小子惯会戏耍女孩子的！”

先生用毛笔写下了知愁的全名，知愁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名字的“长相”。

“知愁，你的名字很美，醉生梦死一壶酒,人生何须醉知愁，很配你。”

先生转过身去，从堆满书籍的架子上抽出一本《诗经》递给知愁。

“看完这本书，你就认得大多数字了。”

知愁捧着这本精装华美的线装书，感觉生活真是美好。

她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想把这件幸福事与娘分享。

寻生恶习难改，为逃脱赌债，拐弯抹角地找到了贾兰。

他先是在家翻箱倒柜找钱财，又是胡乱扒拉吃食。

原本贾兰做好饭是要等女儿回来吃的，可过了晌午知愁依旧不见踪影，贾兰在家待不住了就到村口去等她。

寻生不知是如何混进来的，竟无人察觉。

待他吃饱喝足了便躺在炕上休息，刚要闭眼，扭头发现炕头有一块牛皮纸糊的地方，他喜滋滋地爬起来，捅开它，果然看见了一个匣子。

寻生掀开盖子，惊喜的不得了，首呼发财了，里面不仅有几十块大洋，还有一个价值连城的香镯，他握着镯子，看见内壁嵌着满文，便知这是纳兰家的。

“好你个纳兰老贼，竟给那贱货这么贵重的东西！”

知愁远远地看见贾兰，隔老远就朝她跑来，热切地揽着她的腰。

“娘，今天主家先生送给我一本书，他还愿意教我读书习字呢！”

贾兰蹲下来，面露担忧的神色，“愁儿，咱家没有钱，何况你还是女孩子，读书就不要了吧，没什么用，女人这一辈子除了生孩子没有任何用，你是否会写自己名字有何所谓呢？

只要你平安，娘就安心了。”

知愁听不懂，但她不想惹母亲不高兴，于是小心翼翼地把书藏在身后，跟着娘回家。

一进家门，娘儿俩都吓了一跳，寻生倒在炕上翘着腿，嘴里哼着歌，听见脚步声，寻生坐起来，举起香镯在贾兰面前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贾兰大惊失色。

她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抢夺，“这个你不能拿！

还给我！”

“你的就是老子的！

你敢私藏，你个贱货！”

寻生一巴掌把贾兰扇倒在地，贾兰的嘴角顿时溢出血迹，知愁哭喊着去扶母亲。

贾兰抱着寻生的腿哭喊着，“寻生！

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我把钱都给你，你把镯子还给我！

求求你！”

“爹！

求你了！

你还给娘吧！”

知愁摇着寻生的胳膊跟贾兰一起哀求。

寻生一头一脸的不耐烦，猛地甩开，瘦弱不堪的知愁便如断线风筝般重重地栽倒在地上，冲撞推搡之间弄破了那本书。

“你个死丫头片子！

整个一赔钱货！

还不如卖去勾栏院给老子换点钱！”

贾兰一听这话赶紧爬过去紧紧抱着女儿，寻生脑瓜转了转，突然觉得这个脱口而出的主意很不错，抬手拎起轻飘飘的知愁，像夹小鸡一样塞在胳肢窝下，欲往门外去。

贾兰死死拉着寻生的腿，寻生使劲一脚将她踹开，贾兰差点疼晕过去。

“娘！”

知愁哭喊着。

眼看着寻生就要走出院子，贾兰使出浑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抓起靠在墙角边的镰刀，跌跌撞撞地朝寻生跑去，想都没想往他的后背捅去，鲜血一下子溅出来，崩得贾兰一脸。

贾兰哼哼唧唧地丢了镰刀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

知愁赶紧过来扶起贾兰，趁着没人看见，母女俩将昏死的寻生拖回屋子。

杀人偿命，如果一旦被察觉，贾兰就得去坐牢。

知愁握着贾兰的手，边哭边说：“娘，咱们换个地方住，没关系的。”

贾兰痛苦地点点头，摸了摸知愁的头发，捡起散落在地的银元，又从寻生的手里夺过香镯，狠下心倒了一地的胡麻油，擦了一根火柴。

知愁将那本残破的《诗经》紧紧地搂在怀中。

屋内顿时火光冲天，贾兰母女趁人不注意，溜出村子往后山跑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村屋都是草棚木质结构，一旦点燃如同洪水泛滥，没过多久，村里几十户人家便葬身火海了。

浓烟滚滚，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寻生被呛醒，他突然抬起了满是血迹的手，一步一步朝着门外爬去！

往后的几日，贡院胡同里的年轻先生总是会在晌午时分站在大门口，朝胡同的进口处眺望，远方空落落。

几天后，他在报纸上读到一条村庄失火死伤几十口的新闻，长叹一口气，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怕再不会来了。

他们只上了一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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