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山葬海录

南下洼子是京师外城最为荒僻阴森之地，芦苇丛生，蔓草披径。

这片泥淖洼地因附近的黑窑厂烧窑取土，挖出大大小小的土坑，积雨难泄，于是水洼连片。

兴建京城之时，征召大量徭役没日没夜的烧制砖瓦，累死者众，很多就地草草掩埋，这里便渐渐成了义地。

经年累月，坟茔遍地，满目凄凉。

风吹雨淋之下，不少衰朽的白骨都露出了地面，夜里时常可见碧绿的鬼火萦绕在杂草之中。

所以邻近村民也习惯称之为“乱葬岗子”。

平日里，附近的居民都严禁孩子到这里来玩耍，吓唬孩子时就说要把他们扔到南下洼子喂“大老妖”。

这大老妖无人知其真面目，有人说是蛟龙，有人说是恶鬼，二十年前曾震动京师，每到晚上南下洼子里就会传来“呜呜嗡嗡”的洪亮怪声，传说便是那妖魔夜出噬人。

虽然后来大老妖消失了，但城南的人们提起还是心有余悸。

不过总是有胆大叛逆的熊孩子不听老人言，喜欢在太阳快下山时，三五成群的来这里玩耍。

高明就是其中之一，和他的许多玩伴一样，他家男性世代是黑窑厂的窑工，他的爷爷奶奶，他早逝的母亲都被埋在这里。

时值七月初一，鬼月伊始，夕阳尚未西沉，借着熹微的暮光，高明带着一群乡野孩子悄悄聚拢到这块荒地。

乱葬岗里也有有主坟地，坟头飘着白天未烧完的纸钱余烟，七月一日鬼门开，不少人家初一就来祭拜了。

光是散落在芦苇荡附近的乱坟就够渗人的了，但他们今天要探险的目标并非如此简单，而是要穿过这片坟岗，去往南边的观音庵。

观音庵掩映在水洼山林之中，是一座建于前朝的老庙，年久失修，并无僧尼居住，但来附近上坟的人都会去烧一炷香，祈求观音保佑他们逝去的亲人。

高明当然也跟着父亲去过那里。

但即便是大人也不敢在太阳落山之后去往观音庵附近，因为那里是京城著名的“弃尸地”之一，佛教称之为“尸陀林”。

本朝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汪震兼任僧录司左善世，分掌天下佛教。

他信奉三阶教，推崇三阶教的“林葬”，即人死后置身于森林，供鸟兽食，称为“以身布施”。

一些僧众和信徒便会在死后让人将尸体丢弃在官府专门开辟出来的“尸陀林”中，当然林中丢弃的更多是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首，以前是要埋在乱葬岗中的，现在差役们连挖土坑的功夫都省了。

不信奉三阶教的百姓自然不理解这样的做法，渐渐谣传出了尸陀林中的尸体会在朔日（每月初一）那天诈尸的说法，俗话说“朔日不出门”，本就是个不吉利的日子，一番以讹传讹之下更没有人敢在初一晚上去观音庵附近了。

而高明他们今晚就偏偏要去。

起因只是孩童间的赌气，高明从小争强好胜，是村子里的孩子王，今早他独自一人去给母亲上坟，回来途中被邻村的对头埋伏，他们装成僵尸歪脖吐舌从杂草中突然蹦出，把高明吓的一个趔趄掉入了水洼中，成了落汤鸡。

这件事很快传将开来，让他面子上挂不住，于是约来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向他们发起挑战，谁敢跟他一起去观音庵会会真正的僵尸。

所有孩子都是从小听着南下洼子的鬼故事长大，更是听大人说过有人半夜在观音庵附近失踪的传闻，这一挑战堪比“赌命”，震住了大多数小孩。

然而总有几个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还是有六个孩子接下了这一挑战。

七月流火，黑窑厂下午休息，半夜赶工，这些孩子的父亲大多都在厂里，母亲则趁着黄昏凉爽下地干活去了，让他们得空偷溜了出来。

几十个孩子聚集到了野凫潭上连接南北的一座简易木桥前，跨过这座桥就是乱葬岗，在往前就是观音庵了。

大多数看热闹的都止步了，七个接下挑战的孩子站了出来，他们大多是十三西岁的大孩子，个个人高马大，是各村的小霸王，高明反而是其中最矮小瘦弱的，凭着一股子狠劲，才坐上了本村的头把交椅。

几个人带的小跟班们纷纷给自己的老大加油助威，非要跟着高明来的邻居小花却扯着他的袖子怯怯道：“高明哥哥，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天都快黑了。”

“你懂什么，要的就是天黑。”

高明不耐烦地抖开小花，大声道：“跨过这座桥就没有回头路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谁要是在看到僵尸之前跑了回来，谁就是怂货，大家同不同意？”

孩子们附和声一片，七人中纵使有犯怯的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太阳己经快要落山，高明看无人退出，大喝一声：“有种的就不要回头！”

率先冲上了桥，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

观音庵离桥也就一里多地，但其中草树遮掩，只能看到庵前那一株高耸的古槐。

小花扯着嗓子喊道：“高明哥，要是有危险，你就爬到老槐树上喊人，千万别逞能！”

引来众人一阵哄笑。

高明涨红了脸也不搭理她，闷头前冲。

太阳落山后，天色渐渐黑了起来，几百米的路上杂草丛生，遍布坟茔，西周都是芦苇荡，一不小心就会掉入坑洼之中，所有人都放慢了脚步。

高明当然也是怕鬼的，但他的母亲就葬在观音庵旁的香冢附近，这给了他一点安慰。

每当难过的时候，高明就会一个人跑到母亲墓旁发呆，一来二去对这里地形了如指掌。

只是他也从不敢在日落后逗留。

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等走到了慈悲庵的古槐下，所有人才舒了口气。

“我看这也没什么嘛！”

一个孩子叉腰喘气道：“我看什么僵尸大老妖都大人们吓唬我们的。”

还没等人应和，一阵低沉的牛鸣声从寺旁的苇塘中传出，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那……那不会就是大老妖的声音吧！”

“别胡说，也许是谁家的水牛还没回去。”

“谁家的牛声音会这么大？

你看到那边有水牛了？”

“天这么黑，谁看得清楚。”

此时夕阳渐褪，天色接近全黑，高明夜视力极好，正要嘲笑他们一番。

却见邻村的陈二狗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石头，发出了绿色的幽光，照亮了众人的脸。

“这不是窑厂的萤石吗？

你从哪弄来的？”

高明惊道。

“当然是我爹带回来的。”

陈二狗的爹是窑厂里的工头，有点小势力，但这萤石乃是皇家贡品，送到窑厂是为了烧制夜光砖，私自偷出来可是重罪。

“那你可得小心点，我听我爹说这东西招鬼哦。”

高明吐了吐舌头。

他算准今夜没有月光，下午的时候提前来到慈悲庵，偷偷将家里预备在鬼节烧的两个纸人带来藏在了庵中，就是为了把他们吓跑，现在有了这东西照明，可不一定能吓到了。

“是吗，是吗？

我可没有看到什么鬼、什么僵尸哦！”

陈二狗举着萤石往周遭一照，西周并无异样，牛鸣声此时也停了下来。

于是他嗤笑道：“我看只有你会被假僵尸吓掉到水里吧！”

众人都哄笑起来。

高明的脸涨得通红，气呼呼道：“敢跟我进庙后面的林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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