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小丑

6

好可惜啊。

那时爸爸说奖励我一个愿望，我说想要偶像的演唱会门票。

而且地点还是在本市。

想着赶去看一眼，然后快点回家的话，妈妈就不会发现吧。

这下好了，全都变成一场梦。

妈妈说得对，我总是在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小黑屋其实是个杂物间。

也是全家除了主卧，唯一带锁的房间。

里面大部分东西都是我的。

从小到大的奖杯、奖状。

做过的试卷以及……父亲节送给爸爸的贺卡。

爸爸搬走后，我曾经以为那些东西都随着他一起离开了。

却没想到，某天会在这里再次看到。

送给妈妈的贺卡，我知道被她收藏在衣柜的小格子里。

所以爸爸的这份，或许也是她从前一块保管的。

为什么我们家会变成这样呢？

抱着许多胡乱的想法，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因为醒着也没有饭吃，睡着就感觉不到饿了。

一直到门外的吵闹声将我惊醒。

妈妈和一个男人在争吵。

好像，是爸爸回来了！

「爸爸！爸爸！」

我下意识敲门大喊，向爸爸求救。

争吵声停滞一瞬，随后沉重的脚步逐渐逼近。

爸爸说话了，距离很近。

像小时候抱着哄我睡觉那样。

他很愤怒：「你就是这么当妈的？」

「孩子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她！」

「果果那么优秀，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爸爸吼完，让妈妈把钥匙拿来。

后面他们吵的什么，我听不太清。

打砸东西的动静，完全盖过了两人的声音。

只有这几句，特别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妈妈嘲讽他：「少在孩子面前装好人了，虚伪！」

「当年也不知道是谁，刚接完孩子的电话，转头就来告诉我。」

「果果想爸爸，她爸爸只把她当成累赘。」

「孩子影响你发展新恋情了吧？」

原来是这样……

我再也坚持不住。

脑子一片空白，很快失去意识。

再醒来，头顶的白灯亮得晃眼。

我躺在自己的房间。

乱糟糟像被打劫过一样，告诉我之前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

发生了什么？

偏头一看，嫂嫂刚打完电话从外面走进来。

她告诉我，是爸爸打电话让她过来看看我的。

「本来他要送你去医院，中途接到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走了。」

「估计是家里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吧。」

「你也体谅他一点，毕竟……」

嫂嫂话锋一转，又说起我妈妈。

她说妈妈追着爸爸出去了。

本来要打电话叫急救车，没想到我这时候醒了。

「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等你妈妈回来，再叫她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嫂嫂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因为今天周五，她要去接女儿回家。

7

我顶着虚弱的身体，给自己做了顿简单的饭。

刚做好，妈妈回来了。

她只扫了几眼，就大骂我什么都不会、根本照顾不好自己。

「妈妈不在，你连饭都吃不好了是吗！」

很奇怪。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再面对我时却是那么自然。

仿佛那些争执、惩罚都没发生过。

她没再提演唱会和爸爸的事。

也没说让我继续进小黑屋。

甚至从那天以后，妈妈对我异常的好。

好到诡异。

她主动把嫂嫂给的红包还给我——虽然只剩下仅有的两张。

带我走亲戚的时候，不再强求我才艺展示。

又重新买了许多偶像的海报、小卡，放在我的书桌上。

我只觉得难受极了。

「妈妈，你是要我做什么事吗？」

我暗自猜测，是帮她联系爸爸，亦或是去嫂嫂家讨好长辈？

妈妈不承认，还说我犯贱。

「那谁不要你，你还巴巴往前凑。」

「妈妈爱你，你还这样想妈妈。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

好吧。

我想，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果不其然，妈妈一如既往的没多少耐心。

她说，让我放弃声乐班的演出名额。

「人选还没定，要等选拔结果。」

妈妈：「舒怡都问过老师了，说对你寄予厚望。」

所以要我放弃，是给舒怡让路么？

我没直接回答，只说让我再想想。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

马上到来的省艺术文化节，我们声乐班有两个演出节目。

一个集体大合唱。

还有一个，是从全体学员里，挑选三男两女。

负责表演单独曲目。

据说，有著名老艺术家参与评委。

被看中培养的几率很大。

侄女未来是要走艺术路线的，想要这次的机会无可厚非。

但我坚决不让。

单单为了比赛的各项奖金，我都必须全力去争。

除非自己技不如人。

为了安妈妈的心，让她相信我会乖乖听话，我连续请了半个月的假。

声乐班老师多次打电话来询问，我只能各种推脱。

有天，妈妈有急事出门。

我快速给提前联系好的锁匠打电话。

请师傅上门，让他帮我配一副小黑屋的钥匙。

为了以防万一。

等到选拔那天，妈妈很有可能把我关在家里，然后自己去看侄女比赛。

我自以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当一切都准备好时。

妈妈突然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张票。

「噔噔！你看这是什么！」

「演唱会门票！果果上次不是没去成嘛。妈妈给你重新订了一张。」

「而且是在隔壁南城，果果可以顺便出远门去玩啦。」

我垂眸看着那张被塞进手里的纸。

上面印着的，是我根本不认识的某个明星。

时间是在后天——

跟选拔日在同一天。

8

这样的安排，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妈妈脸上笑容敛起，「摆脸子给谁看呢。」

「妈妈都赔你一张票了，你还要怎样？」

「走，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从头到尾，我压根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拿着那张冰凉凉的票，麻木地被推进房间。

隔天，又拖着妈妈收拾好的行李，走进高铁站。

「拍点好看的照片，发给妈妈一起看看啊！」

「真羡慕你们这个时代的孩子。妈妈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演唱会呢。」

旁边经过的路人听到，纷纷回过头。

他们看了我一眼，脸上满是羡慕。

还跟同伴说，主动帮女儿追星的妈妈，真是不多见。

妈妈嘴角翘起的弧度扩大。

我忍不住回嘴：「妈妈没看过演唱会，是有人不让你去吗？」

妈妈说不是。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去？」

「既然给我买了票，怎么不顺便给自己买一张。」

「还有啊妈妈，我连上面这人是谁都不认识，干嘛要去看他的演唱会？」

我举起那张票，好让他们都能看得清。

周围人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事实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

妈妈拽着我，头也没抬走得飞快。

「在外面欺负妈妈，对你有什么好处？」

「明明都是为了你好。陈果果，你这样太伤妈妈的心了。」

她一脸悲苦。

推着我进了检票口，还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挥手。

我很疑惑，妈妈身上是架了台摄影机么？

听到开机就随时入戏。

然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隔着铁栏杆和一扇门，我静静地与她面对面站着。

妈妈的表情维持不住，摆手催促我赶紧登车。

等到广播说开始检票，妈妈差点忍不住要冲进来撵人了，我才转身离开。

她以为把我送走，就万事大吉。

当天的朋友圈，全是转发侄女的练习视频。

有人在底下留言，好奇问她：「你家闺女？」

妈妈立刻回复：「哪有那个福气！」

「亲戚家的小姑娘，准备参加大比赛！我女儿还在外面疯玩呢。」

「人跟人比真要命！」

这是侄女用她妈妈的手机，发来给我的截图。

多余的话没说。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

无外乎看不上我妈妈的做派、觉得我们一家子厚脸皮……

毕竟过去侄女家没发达时，妈妈对她们完全是另一副面孔。

不过这些大人的是非，跟我有什么关系。

点开妈妈的朋友圈，发现她没屏蔽我。

下面光秃秃的一条评论，来自我的声乐班老师。

老师问我最近怎么了，是要自动放弃吗。

一小时后回头再看，妈妈仍旧未回复。

我默默给这条朋友圈点了个赞，表示我看到了。

9

现在想来，妈妈是在等着我自己跟老师解释吧。

她既要我乖乖听话，又想要落得个好名声。

所以看着本该在外地的我，出现在选拔现场。妈妈震惊之余，也没提演唱会的事。

直到去停车的爸爸出现。

几乎是在我前脚刚进来，他就跟上了。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爸爸送我来的。

妈妈快速变化的神情，让她看着略显狰狞。

她顾不上为即将登场的侄女拍照，阴沉着脸朝这边逼近。

学员们无需妆造，所以都待在各自的家长身边等待。

不少人唰地看了过来。

爸爸第一时间把我拉到身后。

他拦住想找我算账的妈妈。

低声警告：「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别闹得让孩子没脸！」

眼看妈妈扯开嗓子就要嚎，还是爸爸手快捂住了她的嘴。

同时，老师悄悄走过来将我带到一边。

「做你该做的就好。」

「大人的事，让大人自己解决。」她说。

几位老师围成一圈，让我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好好放松。

她们给我倒热水、讲些注意事项。

临上场了，还轮流轻轻拥抱我，小声说加油。

心口涌上一丝酸楚，却不能放任情绪发泄。

我用控制完美的声线，尽力把演唱曲目诠释到位。

妈妈以为减少练习时间，我的基本功就会慢慢荒废。

不给在家练、多次上课请假，只为了陪她去逛街。

说是要给孩子减负。

可是妈妈，我每天早起一小时去学校有在练习。

下楼倒垃圾、买东西也练习。

随时随地。

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

所以妈妈，我胜利了。

在台上放眼去看，忽然发现远处的妈妈那么渺小。

她打不到我。

也不能再拽着我的头发，在小黑屋关禁闭。

而我的老师们，欣慰地用力鼓掌。

她们为我感到高兴。

待人群散去，爸爸来到我面前，别扭地夸了几句。

角落那边冷不丁爆发争吵。

一看，妈妈又凑到侄女那边去了。

好在现场已经没什么人，老师也贴心地先行离开。

然而我刚走近，侄女就指着我大叫：

「不想跟她一个班！」

「妈咪你让她走，让她们全家都离我远一点！」

侄女眼睛红肿，特意在外面做的妆容都花了。

黑一块红一块，没有半点形象可言。

嫂嫂搂着女儿轻哄，不让别人看见舒怡糟糕的状态。

她冷冷扫了我们一眼，最后定格在妈妈身上。

10

仿佛接收到指令。

妈妈转身就冲我扬起了巴掌。

掌风又凶又猛。

我下意识躲避，脚步后撤随时准备逃跑。

不料，巴掌实实在在地打出了巨响，却不是在我的脸上。

爸爸挡在前边，接住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巴掌。

在妈妈怔愣的时候，嫂嫂终于出声：

「让果果退班，剩下的学费我双倍补偿给你；还有帮你重新找工作的事我答应了。」

「就来我公司，怎么样。到时给几个职位任你挑。」

妈妈听进去了，一口答应下来。

还要立马去找老师。

爸爸拦住她不让走，试图好好讲道理。

我从爸爸身后站出来，对上了舒怡母女两人看好戏的目光。

「凭什么。」

我没有尊称长辈，「难道我退班了，她就能顶替我的位置？」

「不能吧。班上同学水平都挺高的，一个不行还有下一个……」

「对了舒怡，你排第几？」

「还有上课的是我，跟她说没用。」

妈妈扭头让我闭嘴，不许跟长辈这样说话。

接着又准备故技重施，拿不给生活费来压我。

因为还在读书、没有经济来源，她不厌其烦地使出这招：

「这是我家，你不听话就滚出去自己住！」

「有本事别吃我家米。供你吃供你穿还搞这么多幺蛾子。」

「出门靠朋友，在家靠父母。你现在还是过得太好，才不懂得珍惜！」

……

嫂嫂根本不搭理我。

小孩子的顶撞对她来说，不痛不痒。

也是因为她清楚，总有人能治我。

但是这次她们想错了。

我抬头看向沉默的爸爸，问他：「你说会一直供我读完大学的，还算数吧？」

爸爸点了头。

妈妈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又转头看看我。

几句话，像压倒她最后的稻草。

她再没心思管我退不退班的事，连舒怡母女走了都没挽留。

只固执地拉扯着爸爸不让他走

一声声哭诉，那些是给她的钱，不能给我。

说来好笑。

如果不是临时起意，请求爸爸帮忙，我都没机会知道：

原来爸妈离婚后，他没有不管我。

爸爸每月定时打款抚养费，数额不少。

多年积攒下来，完全足够我们母女俩拥有不错的生活。

可是我们依然住在老破小。

偶尔吃顿好的，妈妈都要反复强调自己有多么不容易。

每次我提出想帮忙分担一些，她又指责我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原来我们本可以不过那样的生活。

11

新学期，爸爸帮我办理好了住校手续。

像我这样高中还走读的只是个例。

因为妈妈总说我没有自理能力，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她不放心。

所以别人都在宿舍组成小团体的时候，我连个同伴也没有。

「还不是你自己性格不好，脾气又差。」

当着爸爸的面，我想跟妈妈谈谈心。

但她似乎并不把这些当回事。

我表示没什么想说的了，进入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以后不止住校时间不回来，假期我也打算住在爸爸那边。

当然，不是去打扰他的新家。

是爸爸之前在外面买的小公寓。

离我学校很近。

「陈果果你简直要反了天了！」

不出意料的，妈妈坚决不同意我的这个决定。

我站在房间里，与一门之外的她相互对视。

「妈妈，你不是总说，要是没有我你早就升职加薪、事业有成了吗。」

「马上我就搬出去了，你的时间都属于你自己。」

「再也没有人阻碍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这样不好吗？」

爸爸始终没出声。

他只冷眼看着妈妈尖叫、大闹。

顶多站在我的房间门口，不让她冲进来搞破坏。

妈妈见不得自己发疯、别人却无动于衷的模样。

她开始揪扯爸爸平整的西装。

「都是你！是你当年说会一辈子对我好的！」

「还说什么有你养我就够了……」

「不然我怎么会放弃大好前途，给你生孩子！」

爸爸沉默地把她推开，满脸疲惫。

他一句话不说，还眼神示意我收拾快点。

然后把门带上。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最后我拉着行李离开时，妈妈只是静静坐在沙发上。

她冷冷地盯着我，没再阻拦。

跟随爸爸的一路上，我们彼此保持沉默。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他把我送到公寓便打算离开。

走之前看了我许久，终于开口：「果果，爸爸没有出轨。」

「我和你妈妈……总之，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别影响你的学业。」

我想告诉他，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出没出轨，又是为什么要跟妈妈离婚，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爸爸还对我有一丝愧疚、能供给我成长的资源就已足够。

小时候我恨妈妈。

后来觉得爸爸最可恨，妈妈多可怜。

做女儿的，总想拯救自己的妈妈。

结果到头来两边不讨好，连自己都陷进去了。

12

转眼我已高中毕业。

把心仪院校的录取通知书锁进书柜以后，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一年多来，妈妈一次都没有找过我。

她好像完全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过年爸爸带我回去吃年夜饭，她也没有出现。

在我经过的时候，侄女还故意大声叹气：

「没有某个跟屁虫吹我的彩虹屁，还怪不习惯的。」

包厢里太热闹，几乎没人听到她说这话。

离得最近的嫂嫂只随意瞥了我一眼，就拉着侄女走远了。

我知道亲戚们都对妈妈看不上眼。

觉得她靠前夫养。

离婚了还往前夫家里凑。

要不是爸爸还认我这个女儿，我们母女俩都不该出现在这。

所以我总想在长辈面前好好表现，听他们夸一句：

「你妈妈一个人，也把你教得很好啊！」

妈妈也喜欢被人肯定的。

可后来，她太想讨好嫂嫂一家了。

宁愿让我故意出丑，就是为了衬托侄女的优秀。

整个人魔怔了一样。

她想回到大公司，像年轻时那样重新奋斗。

只是现实不允许。

但，不论妈妈想成为怎样的人，有多大的不甘；

我都不是她实现目标的手段。

台上，侄女穿着精致的公主裙展示完毕。

与从前不一样的是，我可以大大方方上去表演一段。

下台后喜庆话张口就来，哄得长辈们喜笑颜开。

红包也一个比一个厚。

爸爸就坐我身旁，不吝啬地表达他的赞扬。

我始终旁观着这一切，内心掀不起多大的波澜。

直到我中途出门想吹吹风。

楼下，妈妈站在爸爸的车前发呆。

若不是我喊出声，她连我走近了都没察觉。

13

「出来瞎晃什么。」

「长辈还没走，小孩不要在外面乱跑。」

我能看出她在隐忍、压制自己的情绪。

再见面，妈妈变了许多。

她穿着干练的职业装，头发整齐盘在脑后。

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我告诉她，「妈妈，我考上重点大学了。」

「不是你希望我上的那所，公交车直达的师范学院。」

「离家很远，一年只能回两次。」

妈妈听完，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她总是这样。

要么大哭大笑，谄媚讨好；

要么冷脸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你表演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是不是一团空气。

但是无所谓，我说完就走。

爸爸也下楼准备回家了。

看到妈妈在这，他下意识倒退几步。

亲戚们站在门口，冲着这边不知道在互相说什么。

妈妈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往旁一步，挡住她的目光。

「他……对你好么？」妈妈问。

「谈不上什么好不好。我自己在外面住，过得还不错。」

她对我自己住感到惊讶，还疑惑为什么我宁愿自己一个人，也不肯回家跟她一起。

我笑了笑，不愿多做解释。

而她果然也只是随口这么一问，并非真的想知道我的内心想法。

妈妈转身要走。

她脚步一顿，背对着我。

「还回来么？那么远上学，以后还回家看妈妈么？」

我反问：「你想我回来吗？」

她没吱声，加快脚步离开了。

……

小说《家族小丑》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