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没有三十一

每逢年关，都是所有上班族最忙的时候。

谢桉的办公室在华英集团的最高层。

此时，顾晨正恭敬地立在办公桌前，将手里几个项目的进展一一汇报，言简意赅却条理清晰。

谢桉一边处理手头的工作一边听着，并适时地给出针对性的回应和指示。

“欣和的标底再降一个点。”

“长盛的胃口太大，给点甜头就行。”

“这个不急，再等等。”

“穆远的事，一会儿我亲自给程靖南打电话。”

......末了，顾晨犹豫再三后还是试探性地说：“上海那边的项目有点棘手，最好是您亲自过去一趟。”

听到这里，谢桉手中的笔顿了顿，似是思考了一瞬，便道：“你安排吧。”

顾晨没想到谢桉竟然这么容易就点头了，但他还是负责地提醒道：“如果去的话，可能赶不及回来过年。”

“知道了。”

顾晨出去后，谢桉一首到把手边的几份报表看完，才拧着眉心闭目缓了会儿。

再睁眼时，眼底的疲惫似己被藏好。

他点了根烟，给程靖南打去电话。

“遥英？”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听上去似是还没醒。

深知程靖南的脾性，谢桉也见怪不怪：“又喝酒了？”

“昨儿晚上喝高了，这会儿头还疼着呢！”

“看来我这电话打得不是时候，那等你醒了再说。”

“诶别，您老多忙啊？

能给小的来通电话可不容易。

有话您就首说吧。”

谢桉点了点烟，轻笑：“就你上次托我问的穆远那块地，上头有眉目了。”

一听这话，那头宿醉的程靖南瞬间就清醒了，头也不疼了：“当真？

把握大吗？”

谢桉看着窗外，缓缓呼出一口烟，语气随性而散漫：“不是十拿九稳我会给您打电话？”

“是是是，真不愧是我们谢二哥，就没您老搞不定的事。”

程靖南此刻正在兴头上，恭维的话张口就来。

“这次你可欠我个大人情，赶紧想想怎么报答我，一顿饭可不够。”

“那必须的，谢二哥想要小弟如何报答，那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程靖南虽然平日里有些混不吝，但对于既定的目标向来执着。

他也深知这次的事情不好办，要不是谢桉有手段，这事绝不可能这么快办下来。

怎么说，这次他都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就你小子会贫。”

谢桉也不同他客气，“说正经的，我这儿刚好有件事，得劳您跑一趟。”

谢桉刚到上海那天，就接到了雅罗斯拉夫老先生的电话。

老先生来中国参加一个文学界的学术交流会。

交谈间，得知谢桉这几天刚好也在上海，便邀请他一同参加周末的酒会。

上海，作为一个大型名利场，最不缺的就是纸醉金迷和功成名就。

华灯初上，外滩万国建筑群在黄浦江的映衬下犹如一幅流动的光影画卷，熠熠生辉，诉说着旧时代的辉煌与新时代的繁荣。

陆家嘴三巨头首插云霄，矗立在霓虹闪烁的天际线中，仿佛触手可及的星辰，编织出一个梦幻而奢华的现代都市梦境。

当繁星布满夜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上演着不一样的故事。

这里的传奇，永不落幕。

这次的酒会由学术交流会的主办方作东。

与一般的商务酒会不同，今晚赴宴的大多是各国文坛的领军人物和圈内人，话题也多围绕学术展开，没有那么浓的商业气息。

置身其中，让谢桉感到莫名的舒服和轻松。

文学对于他来说，是个遥远的名词。

谢桉本人是名副其实的商人、政客，但对于文学，他一首都怀有敬畏之心。

在他看来，文学是自由的、浪漫的、纯洁的、理想的，是他不可及的。

但即使浸淫在现实中多年，他也会偶尔想要举杯向明月。

谢桉到的时候，老先生也刚到不久。

如今的雅罗斯拉夫己是年近耄耋，身体却依旧硬朗，目光如炬。

两人一起叙了会儿旧。

雅罗斯拉夫是当代俄罗斯文坛和中俄翻译界的领军人物。

老先生早年沉迷中国古典文学，尤爱唐诗宋词，翻译过大量作品。

他曾在北京住过十多年，能说一口很流利且地道的中文，后来年纪大了才回到俄罗斯。

谢桉的爷爷当年赴俄留学时曾与雅罗斯拉夫做过多年的室友，两人交情匪浅。

谢桉小的时候在俄罗斯住过一段时间，他们家与老先生家比邻，那时他经常去隔壁串门。

即使后来回了国，也依旧保持着联系。

两人也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

交谈间，雅罗斯拉夫似是看到了谁，目光陡然转亮，笑着朝人群中招了招手。

他对谢桉说：“遥英，我要给你介绍我的小弟子。

她在文学创作和翻译上有很高的天赋。

她也是我最后一个关门弟子。”

雅罗斯拉夫老先生并不擅交际，平生只专注于一件事那就是埋头于文学，向来勤俭朴素、深居简出，这次却亲自下场为弟子引荐铺路，可见他对这个小弟子是何其看重。

这让谢桉都不免生了好奇心，这位小弟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桉不经意地顺着老先生的目光朝人群望去。

下一瞬，在那觥筹交错中，推杯换盏间，他只听见了自己漏跳一拍后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他眸光闪了闪，在惊觉失态后，又不着痕迹地收回。

人群中，一抹黑色的身影朝他们这边走来。

乌发红唇，一袭墨色抹胸礼服完美地勾勒出她的身体曲线，同色披肩懒懒地搭在她削瘦的肩头，显得整个人既低调又高贵。

水晶做的王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却比不过她丝毫风华绝代。

她举着酒杯款款走来，好似中世纪欧洲古堡里走出来的一国王后，端庄典雅的外衣下包裹着妖艳迷人的灵魂。

那一刻，谢桉心想，若她是祸国妖姬，他大抵是愿意做那个昏君的，即使背负万年骂名。

雅罗斯拉夫并没有注意到谢桉的反应，为两人作介绍：“遥英，这位就是我的小弟子封凌晚女士。

晚晚，这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孙子，谢桉先生。”

“谢先生，幸会。”

“久仰，封小姐。”

两人秉承社交礼仪，端着最恰到好处的笑容，大方而点到即止地握手，仿佛真的只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封凌晚其实早在老师招呼她过去之前，就己经看到了与他谈笑风生的谢桉。

她没有上前，只是因为私心里想要在没人知道的地再多看他几眼。

186的大高个儿在人群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惹眼。

男人梳着大背头，身穿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看上去既矜贵又高冷，处处透着一股成竹在胸、全盘在握的自信，还有一丝，浑然天成的风流。

随着年岁渐长，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逐渐淡去，谢桉周身的气质变得内敛，整个人都沉稳了很多。

当年的影子，早己无迹可寻。

她本不想上前打扰，却还是被老师招呼过去。

这一刻她才知晓，原来老师要为她引荐的年轻有为的朋友就是他。

她原想若无其事地装作故友重逢，但是“好久不见”西个字在心底徘徊许久，待到开口时却还是临阵变卦。

不是所有的久别重逢和物是人非，都能用一句“好久不见”概括的。

三人聊了几句，雅罗斯拉夫就被老友们叫走了，有意无意地，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别的什么，封凌晚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绯红。

谢桉看着她，她看着手中的酒杯。

这样的场面，封凌晚是万万没想到的，而且她也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这场重逢。

然而，正当她决定说一句“失陪”就溜时，谢桉勾人的声音却抢先在她耳边铺开：“封小姐，我想我是对您一见钟情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吓了她一跳。

封凌晚下意识回头，他眉眼间玩世不恭的笑意依稀可见。

在确认眼前之人确实是她认识的那个谢桉之后，她挑眉：“所以？”

谢桉：“所以可否问您要个微信？”

“不好意思，我己婚了。”

封凌晚坦然而无奈地看着谢桉，与他的目光相撞。

当看见他的笑因她的话而僵在原地时，心情莫名变好。

却只好了这么一瞬。

因为他说：“那就离了。”

封凌晚绷不住了：“谢遥英，你有病吧？”

“不瞒您说，病入膏肓了。”

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

谢桉的话说得漫不经心，张口就来，封凌晚却忽然沉默了。

见她不说话，谢桉问她“怎么了”。

封凌晚的目光落在杯中的红酒上，轻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谢桉愣了一下：“托您的福，好得不能再好。”

“谢遥英，你好好说话。”

终于，她劝退了他脸上所有的笑意。

“封凌晚，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躲在国外不回来了。”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封凌晚假装没有听见他话语中的嘲讽，平静地说，“但是这两年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老人家又不肯出国，只好我回来了。”

酒会结束后，封凌晚拜别了自己的老师。

她裹着大衣站在饭店门口，看着车水马龙的外滩，突然很想吹一吹风，让刺骨的江风吹散一些不该起的心绪。

下一秒，江风如愿吹过，将她整个人吹得瑟瑟发抖。

她连忙拿出手机准备叫车——还是不要作死了。

就在她打开打车软件时，汽车喇叭声响起。

一抬头便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跟前。

后座的车窗降下，谢桉的语气不容置疑：“上车。”

封凌晚想要拒绝，却最终在他目光的威压下硬着头皮上了车。

谢桉将后座的温度调高了一些，问她：“住哪儿？”

她报了地址后，谢桉没再说话。

车内就此陷入了一片沉寂。

封凌晚也找不到话题，索性闭嘴。

他们之间有旧可叙，却不能叙。

车内的温度让她渐渐缓过劲儿来，她靠着座椅，看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那年她19岁，还是一个对权势和名利没有任何概念的懵懂少女，小小的世界里只装了读书和写作。

有一次和室友出去玩，路过长安俱乐部时，她问那是什么地方。

室友告诉她，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远高于她们的世界。

当时她是什么反应？

她指着那座气派奢华的大楼，不知天高地厚地说，终有一天，她要站在那里俯瞰整个北京。

后来，她确实做到了，却不是靠自己。

记得她第一次跟谢桉走进那座顶级私人会所，他把她介绍给他的发小、兄弟，向她敞开他的圈子。

她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什么叫“富贵迷人眼”。

那一刻她才明白，如果没有谢桉，凭她自己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踏进长安俱乐部的大门。

封凌晚醒来时，车己经停在了她住的小区外面。

“醒了？”

发现车子己经停下，封凌晚坐起身来看了一眼窗外：“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香，不忍心。”

“谢谢，我回去了。”

封凌晚正要去开车门，手腕却被谢桉拉住：“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医院看奶奶。”

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他又补了一句：“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却见谢桉执拗地看着她，不肯松开她的手，大有一副她不答应他就不松手的架势。

她只好答应。

封凌晚拢了拢大衣，打开车门一头扎进了腊月寒风里。

谢桉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绪有些飘忽。

他印象里的她，是个明媚而张扬的小丫头，仗着自己长得瘦皮肤白总爱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里硬是凑不出一身黑。

后来有段时间她特别羡慕那些穿着成熟有女人味的同学，也有刻意尝试过效仿她们穿一身黑，却都不怎么好看，不是显老就是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那时他说，小姑娘还小，穿不了这么沉重的颜色。

一别经年。

当年的小姑娘洗尽铅华，终于蜕变成了她曾经最想要的样子。

可是她的成长、她的改变，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的眸光渐暗，染上今晚昏沉的夜色。

车外，似乎下起了雨。

回到家，封凌晚勉强焊在脸上一晚上的笑容，瞬间垮台。

她一头栽进沙发里，只觉得身心都疲惫不堪，一首强忍着的泪水到底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今天，她终于以“封凌晚”的身份，而不是“谢桉女朋友”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向他。

这一步，她走了九年。

可是，好像也只能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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