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无限边境

多年后，海登回想起他看见庞然巨物们撑满天空的那一天，彼时他正快过中年。

三位巨人。

三艘殖民飞船。

联合星的希望。

人类的未来。

即使在如此远的距离，在同步轨道下仰望，它们也显得非常巨大。

它们的灯光亮比西周的星辰。

飞船大到能把整座城市摆渡进宇宙里面。

它们是航行时间以“代”为计的。

其中最大的一艘甚至巨比星球首都尤涅提普莱姆。

飞船要航行170年才能到达己知宇宙空间的边缘。

长久到足以让整代的孩童经历生老病死，且永远无法目睹飞船船壳之外的世界。

即使对于海登这样没有想象力的人来说，这也是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人群麇集以送别行将远行的同胞。

他们都是人类的精英，是最为勇敢聪慧的一群。

登船前预先进行的基因测试己经淘汰了带有某些消极特质的人。

抗议者在委员会会议厅的门前屡见不鲜，他们的标语嘲笑着长老们的伪善。

抗议者封锁了进行基因测验的实验室，一张张面孔隐藏在面具之后，显得千篇一律。

他们没有意识到这种仿佛克隆出来一般的外表之中隐含的讽刺意味。

海登虽然注意到了，但是他并不打算说出来。

他全身心投入工作中，不舍昼夜地研究天外来信，好像它来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某位神祇。

乱搞基因会带来什么哲学问题？

管他的呢，他只有时间解读远方那块乌黑方尖碑上的模糊言语。

这个世界上即使首席监听者也不比他更加了解它们。

他就在孤立之中度过了数周。

他不是很清楚抗议者在城市中造成了多大的破坏。

他只是埋头研究星辰。

他都没好好吃饭，仅靠自动售货机里面的口粮和果汁度日，基本足不出户。

之后一位委员会的信使向他传达了命令，让他申请一个飞船上的位置。

没有人比监听者更适合担任语言专家了。

没有人比海登更清楚谜之物种的符号，没有人。

所以他发出了申请并翘首以盼。

一天，圣堂发言人亲自来到了海登家门口。

他是看上去比岁月本身更为苍老，尽管事实上他只有80多岁。

委员会里的有些人甚至都110多岁了，他们还能靠血液处理和血液供养多活十几年，甚至更久。

“我很遗憾为你带来坏消息，”圣堂发言人没有进门的打算，“但我认为你配得上被当面告知。”

“你们选谁代替了我?”海登问道。

“首席监听者。”

海登很惊讶。

佩达尔比海登大二十多岁，而且刚刚在委员会中得到席位。

“但我带来的不全是坏消息。

你将代替他成为首席监听者。”

“就是个鼓励奖。”

海登苦涩地嗫嚅道，转过了身。

他不知道的是发言人无意中救了他的命。

他们都没有想到半年后会发生什么，但他们将共同经历：命运，破碎钢铁与烈火的雨，它用这种形式从天而降。

听上去很伟大，实际上却很恐怖。

成千上万的人从联合星各处聚集到尤涅提普莱姆的广场上观看代际殖民船起飞：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海登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在广场上仰望那条把巨型飞船拴在地面上的脐带：太空电梯，一个奇迹，长30千米，使用生物技术进行维护。

电梯结构中的撕裂或薄弱会自我修复，微型机器人在弱点处聚集，好像白细胞或血小板在治疗疾病。

这很管用。

他看着电梯向上升起，一腔苦水无处倾吐。

本该是他啊。

他更年轻，更有资格。

信号是他发现的，模式是他破译的，而不是佩达尔-麦克海尔。

他才是这些外星知识的源头。

他有权上船。

当船飞跃入深空，傲立于舰桥上的本应是他。

但是他被留在了地上。

为了不至于对他们产生恨意，海登对自己撒谎：“成为首席监听者对我来说是荣耀的。

旧世界里它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没有首席监听者一旦资源枯竭就没有希望了。

人们需要我呆在地面，他们需要在如此浩大，空旷，深渊一般的虚无中也不会发疯的人。”

但人终究无法欺骗自己。

电梯的上升将生化液激起了涟漪。

“真不错，是吧。”

海登后面的某人说。

他只点点头，不想用语言赞同这个观点。

语言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简单如一个“对”字，三个拼音也蕴含着力量。

无疑他西周的人气氛激动，兴奋在人群间扩散。

人们交头接耳，父亲们指向空中的三艘庞然大物，在他们孩子的想象之中留下画作。

海登都快嫉妒起来了。

“你能想象这么大的东西要多少能量才能驱动么？”

另一个声音响起。

他本来想说他不能，他丢掉了能想象这些的位子，但他欲言又止。

他伸长脖子，看见了用反重力锁停靠在轨道上的殖民船的引擎上远远地发出了闪光。

他听见了嗡嗡嗡声和嘈杂人群之外一首作响的噪声。

太空电梯在高空中震动，在风中颤抖，生化管道的末端在缓慢地摇动。

海登清楚，这种程度的晃动相当于进行一百多米的来回运动，只是被距离缩减得微不足道。

随着人群一道，他重新注视飞船。

灾难发生了。

一轮蓝色光晕开始在其中一台巨型推进器周围聚集。

飞船的体型如此庞大，以至于在海登的视角根本无法知道飞船上方的天空发生了什么。

本该是我。

他想，看着轨道电梯慢慢上升。

最后一批船员在一分钟后就要登船完毕。

假如两千多个飞船乘客在就地面上等着船员就位后一次性登船，事情可能更糟，但是于事无补，没人想到高空中的飞船会脱轨。

轨道电梯砸向了地面，里面的人都完了。

海登看见有黑点向下坠落——唯一的幸运是己经没有人形足以让海登认出是谁在落向死亡。

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为自己没有想象力而庆幸。

飞船解体的巨响随着尸体一同坠向地面。

碎片残骸开始落下——假如飞船掉了下来，对于尤涅提普莱姆将是灭顶之灾。

人们惨叫，指向掉落的飞船部件和飞船底部从引擎开始扩散的蓝色光晕。

光撕裂飞船的结构，掏出了飞船的内脏。

爆炸。

恐慌。

海登开始逃跑。

不用想象力他都能知道他如果在飞船上会有什么下场。

本该死的是他，不是佩达尔。

他一首狂奔到市郊，然后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天火把他后方的道路都点亮了，还有许多逃命的人乱成了一团。

空中接连发生爆炸，大块大块的火球从舰体窜出，这时飞船大规模地偏转，仅有的运转着的引擎驱动着它向另一艘飞船撞去。

它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倾倒。

发射仪式成了血与火的磨坊，流星火雨将死亡带向城市。

而它本是联合的荣耀，勇气的赞歌，人类造物伟大的证明。

噪音震天：巨舰破碎时的钢铁啸叫，和碎片拍落在城市建筑上产生的石头和金属的碎裂尖声。

星舰的支撑柱落在海登附近，深深地插进了水泥路面。

一切都在碎片的冲击下颤抖着。

打碎了的窗玻璃纷至沓来，恐怖的爆炸撕裂了天空。

海登向上看去，烧红了的天空的热量扑面而来，一块房子大的碎片旋转着向他落去，受着风的摆弄，像在跳一曲死亡芭蕾。

好在空气动力学救了他的命，碎片偏移了方向，把几十米外的一辆小车削成了两半，而他只能无助地望着天上。

一块比他大三倍的残骸砸扁了一个逃跑的人，离海登差之毫厘。

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

从此这一场景将永远出现在他的噩梦中，无需想象力也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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