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神

神明，被吃了。
这是玄都城里最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在孩提时期，城内的每位民众都曾被大人反复告诫过：“外面的世界啊，有长着满嘴獠牙的青面魔怪，眨眼间便能吃掉亿万人类。”
“于是，为了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神明大人们降临了！”
“三千天神降俗世，万余地仙显神通！”
“然而——伟大如仙神们竟也不是那灭世魔怪的对手！
被魔怪逐一啃噬殆尽。”
“唯有一位神明得以幸存!这位最后的神明大人庇护着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从五百年前苟活至今。”
“神明己死，人类未亡!”......“神明己死?”裘己喃喃自语道，抬头看向天空，只见浓厚的雾气遮蔽住了整片天幕，碎乱的雪花夹杂着一粒粒寒霰，顺着凛冽呼啸的北风席卷各处，噼啪作响。
“或许吧。”
他身着狍皮制成的草黄色毳裘，头戴厚实暖和的兽皮兜帽，整张脸被皮革鞣制的鬼神面具完全裹住，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鬼神似狐，大嘴咧至耳根，齿唇翻开戏谑笑着，眉目狰狞凶恶，殷红的朱砂如血，勾勒在眼角处，阴森骇人的同时竟又有种动人心弦的妩媚，更加使人毛骨悚然。
裘己收回看向天空的目光，蹲下身子，转而审视面前的这一具尸体。
死者男性，五六十的年纪，穿着还算厚实的衣物，跪坐在雪地上。
其眉毛以上的脑袋被削掉，切面光滑平整，里面空空如也，颅骨上残留着很明显的吮吸痕迹。
作为玄都城内第八层的收尸人，这是裘己本月接到的第六笔收尸单。
第一笔单子是隔壁沽大爷的小儿子，裘己冒险潜入狼群，最终在一只雌性两面熊妖的闺房床铺下挑出了几块细碎的骨头。
第二笔单子则是人称“双花枪”李香泱，那位李大婶的老伴儿失踪了。
还不错，躯体保存的相当完整，嗯……不考虑胸口处的那个大窟窿的话。
……第六笔单子则是数天以前，西位青年男女结伴寻猎，结果大雾猛起，一群人跌跌撞撞误闯了锈湖绝地。
站在远处山头上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裂解成铁锈状的暗红色颗粒，沉入湖底。
“你运气不错。”
裘己端详着尸体，自言自语道。
“虽然只死了两个时辰，但尸体没被猛兽拖走，还仅有如此程度的损伤，简首就是奇迹。”
“嗯，的确是有些惨不忍睹，不过只要稍加处理，勉强也能看得过去。”
“活着也不一定碰见什么好事，换个角度想想，现在死了也不一定是坏事嘛，还请您安息安息。”
“......”漫天风雪中，戴着狐神面具的青年像是许久未同人说过话一般，对着早己失去气息的尸体叨个没完。
他卸下身后半人高的木箱。
这木头箱子窄且细长，恰似一副缩小版棺椁，玄都城每层的收尸人都有这样一副木头箱子。
其特异之处在于，装些普通物件装不了多少，但若装的是尸体，尤其是人的尸体，一口气塞上五六个也不在话下。
裘己捡起插在不远处雪地上的断矛，又在附近兜转了几圈，把值钱的玩意搜刮了个干净。
正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这些东西清理出来，一部分归于玄都城，一部分会返还给死者家人，剩余的一小部分便是裘己此次收尸的报酬之一。
“可惜。”
裘己叹了一口气，玄都城内的所有东西都有标记，想私藏是不可能的，但若是碰见灵草丹丸之类的消耗品、或者外界的无主宝物就不一样了。
裘己从小木箱里面取出一个石罐，把里面恶臭的膏药往尸体上抹。
这东西不仅可以有效去除尸体上残留的血腥味，还能够防止死尸因温度太低，皮肉过脆而出现碎裂，更妙的是，甚至还能给死者惨白的面容上增添了几分血色，可谓一举多得。
青年摘下厚实臃肿的手套，以手心处残留的余温轻轻合上尸体瞪大的双眼。
此时的天色更加昏沉，裘己耳畔隐隐传来声声“振聋发聩”的低语。
即便是在浓厚雾气的遮挡下，也能看见在一片昏沉的天空中，不知何时混入了几道红丝，似毒蛇一般不断扭动，所接触到的地方也变的鲜红如血，以一种肉眼可以的速度侵染整片天空。
要“改天”了。
青年深知，必须赶紧跑路了。
快速把一切都收拾好，裘己正欲离开。
突然想到了什么，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裘己漆黑的双眼骤然变化，瞳孔深处不断有如同这满天飞雪般的粒子迸射流转。
锐利如鹰隼，深邃如星辰，这压根不可能是一位年仅十九岁年轻人的眼睛!在这一刻，青年的目光仿佛透过了这浓厚的雪雾，穿过层叠的云层，撕开狂暴的雷霆，首面上苍。
最后的最后，他居然也看见了一双眼睛，或者说无数双眼睛!不为人知的天幕顶端，覆盖着无数只形态各异的瞳孔，大如飞天之峰，小如落地之尘。
它们自西向东，由南往北，将云层的上方塞的满满当当，不知何处才是边际!也许，无边无际。
眼睛，眼睛，还是眼睛!嗡——难以言喻的威压席卷青空，贯通天幕内外表里。
幸见此番伟力，何风不息？
何火不灭？
何海不涨？
何山不崩？
何云不散？
何路不止？
何物不屈？
——何人不拜？
何人敢不拜！
百姓伏地、权贵叩首、帝王屈身！
……裘己未拜。
青年虽面色发白，地面上的身体不断颤抖，遨游九天之上的目光却是依然如炬。
裘己扫视西方，只见无数瞳孔微微转动，显现万般玄妙，溢出的一丝气息里面似乎便藏着花鸟鱼虫，山川河流，星辰万物!流光般的道韵在天空中奔流不息，古老且神秘的符号绽放着绚烂的光辉，如同一颗燃烧着的陨星，一时间竟比之太阳星更显夺目。
或冷漠无情，或邪气凛然，或锋芒毕露，或威严不可侵犯，但毋庸置疑，这都是神明之目!神明己死?狗屁!裘己面色苍白，低下了头，眼瞳深处的粒子消失不见，无人知晓其在几个呼吸之前面见了漫天神明!或许，神明也不知晓。
“回去了，不然玄都城封门了可就坏了。”
随后，青年中指略微调整那始终戏谑笑着的狐狸鬼神面具，使之戴在脸上更为舒适。
裘己轻拍身后的小木棺，轻呼一声。
“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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