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风尘

春风戏院占地并不宽，除了一栋三层挑高的仿古戏楼，便只余一方校场、一排矮脚平房、几组窄挤檐楼。院落收拾得整齐，最多的便是各式练功架的武行道具，摆在栏上，随处可见。盛明烨来过这里不少回，进后院副厅还是头一遭。

“今日照顾不周、照顾不周，还请中尉见谅。”戚仁东缓过神，又成了那个逢人三分笑的人精戚班主，一面殷勤地搬了条凳排开，还拿袖子拂了拂，“您先坐，我这就去倒茶。”

“戚班主不用麻烦。”盛明烨道，“这次来是为了……”

“知道知道，大小姐早前亲自打过电话来了。”戚仁东一叠声回答，“嗨，我要说的就是这事儿……”

跟在后面的季沉漪嘟囔道，“恶人先告状。”

他声音不大，奈何戚仁东成日泡在戏音靡靡间，耳力不凡，便狠狠剜他一眼，“要不是怕在外头丢人现眼，坏我春风戏院的名声，你以为我这辈子还会让你踏进这里来半步！”

“谁稀罕。”季沉漪不甘示弱，“不来就不来，你这种坑蒙拐骗误人子弟的地方，请我来也不来！”

“季平平！”戚仁东嗓门一吊，“你你你，再敢污蔑一句——”

“污蔑？”季沉漪冷笑道，“这两个字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戚班主，但凡你还有几分良心，问问你这三十年梨园里的宫商平仄，敢说那后半出《水漫金山》是戚寅衍自己写的吗？！”

“你——你这孽徒——”

“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季沉漪脖子一扬，“你还担不起我一句师父！”

戚仁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转头向盛明烨哭诉道，“盛中尉，您得给我评评理，我这戏园子可是出了名的遵纪守法，从不敢做半点逾矩的勾当，就怕惹上这些流氓闹事。我儿今晚唱得好好的，正准备歇了腔亲自去向大小姐道谢，谁知道这歹人，闯进来不由分说一顿打砸，还划伤了寅衍的脸！他明知道寅衍这两天连着上场，还故意伤他门面，这歹毒，其心可诛……”

“这么多年，您这颠倒黑白的本领是愈发长进了。”季沉漪咬着牙，“戚班主，我还敬你当时一点收留之恩，没想到……”

“停停停。”盛明烨被他们吵得头痛，“一个一个讲，到底怎么回事？”

“这歹人——”

“是他先——”

“别吵。”盛明烨不得不插话，随手指指季沉漪，“你先说。”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一个自己忽略已久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季沉漪。禾子季，斜月沉沉藏海雾的沉，山衔落日浸寒漪的漪。”

这名字十分拗口，嚼文嚼字，难写且难记，盛明烨思索半天，才反应出来那两句诗到底是怎么个写法。他与季沉漪见的第一面便问了对方的名字，直到这一刻才听到隔着数十个日夜的答案。

斜月沉沉藏海雾，山衔落日浸寒漪。从两首不同的诗里摘出来没头没尾的两句，合在一起竟也意外的合适。如同季沉漪这个人，毫无预兆地闯入不同场景，既无前因，亦缺后果，凭空出现的一个奇怪巧合，没头没尾的残页断章。这是他头一次如此正式地听到季沉漪的名字，只觉得又麻烦，又生涩，和季沉漪本身丝毫不贴，像个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一副玲珑瘦骨撑不起过大轮廓，处处都透着一股不合身的别扭感。

“装什么。”这回轮到戚仁东冷笑，“季平，你以为套一个新名字就能改变你的身份？别说是谭班主不让你登台，就凭你今天敢伤我儿的脸，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这辈子都再也唱不了戏！”

“好呀。”季沉漪不怒反笑，“你放心，我就算死也会拉上戚寅衍这个卑鄙小人垫背。”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行了。”盛明烨叹气，“别动不动就死死活活，眼看着再过两个月就是年关，大帅刚刚就任，黑纸白字强调过好几次了，沪城当然得肃然一新，河海清明才行，否则不是白白叫人看笑话？戚班主向来行事有分寸，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吧。”

他语气淡淡，听起来并不严厉，精明如戚仁东却立刻一点即通。这位盛中尉年纪轻轻，官职说不上多大，地位倒是不低；做的无非是些盛连山身边近侍的事，但就凭大帅对他的青睐有加，正经官员都得对他忌惮三分、礼让有加。

“是是是，中尉说得极是。”戚仁东讪笑道，“您还不知道我么，嗐，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罢了，哪敢给您、给大帅添麻烦，您可真是折死我的寿了……”

“打住。”盛明烨并不想听他半真半假的客套话。戚仁东是聪明人，这种事点到即可即止，过头反而不宜。

“季先生是吧？”他朝季沉漪扬扬下巴，“你继续。”

季沉漪讲得比戚仁东简洁明了不少，“《水漫金山》后半出是我写的。”

他朝着盛明烨，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丝毫不顾旁边戚仁东涨得紫红的面色，“戚寅衍用的是我的本子，还到处宣扬是自己编出的新戏。”

他讲完这句，居然冲盛明烨灿烂一笑，如同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可笑、最理所应当不过的事，“盛长官，你说我该不该把这戏本拿回来？该不该把戚寅衍从台上扯下来？”

盛明烨对季沉漪的印象原本十分模糊，不过是有这么个人，叫着这么一个不贴合的名字，与大街上的张三李四王五并无本质不同。然而季沉漪一笑，让这模糊的印象从满街擦肩而过陌生人的剪影里落拓而出，生动无比地立到盛明烨眼前。

“你血口喷人！”

戚仁东急了眼，挽起袖子上前两步，“你休想这样毁我儿清誉，你再这么胡言乱语，就算是凤凰台保你，沪城也容不下你这种混账东西——”

“那你敢不敢叫戚寅衍出来当面跟我对峙？”季沉漪傲然道，“他背得熟戏文，讲得出全本脉络吗?理得清韵典思路吗？前半截和后半截的风格天差地别、联系全无，他解释得清楚吗？”

盛明烨一看戚仁东抓耳挠腮的再骂不出半个字来，便对这其中端倪有所了然。这种事并不少见，尤其是近几年，战事稍歇，各类戏班舞厅又纷纷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前有小元妃烧了桃花娘的裙子，后有阮玉莲撕了苏云倌的唱谱，除了争风吃醋、抢光夺魁，这个指责那个抄了自己的念白，那个扬言这个偷了自己的头面，在上台前下药倒嗓子、摔胡琴割弦的戏码比比皆是。

沪城向来只供养胜者。成王败寇，不使些手段，怎么出得了头？长安米贵，能者居之，这道理人人都懂。沪城遍地黄金，翠的瓦玉的砖，这样好的风水，当然要俸给最合适的人。至于下面埋了几层的骨、垒了几人的坟，又有什么所谓呢？世人向来是看不见也不在意台面下的腌臜血腥的。一片花团，繁盛锦簇，多好。

盛明烨很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他见过太多了，有志之士的理想被人踩入泥里，有梦之人的勇气被人嗤之以鼻，所有坚持都被唾弃，所有追寻都成为废墟，所爱的、所恨的一切，在沪城里不过是比云烟还轻的灰烬，散入风中，没有踪迹。不会有任何例外。

他十三岁入沪城，如今快要到第十二个年头，几乎半生都已耗在这巨大的十里洋场中。

他几乎已经觉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这座冷酷无情的城市。这只巨兽霸踞江上，盘根错节，深入地心，难以拔起，张开血盆大口，日日吞没着人们的喜怒情仇。

“盛长官。”季沉漪重复道，“你说我该不该？”

盛明烨向来不愿意掺和这种杂事。他做盛连山的耳朵和爪牙做到忘记自己姓名——大帅不需要一个真正的盛明烨，只需要一只听话的耳朵，一张会传递自己命令的嘴，和一双替自己扣下扳机的手；至于别的事，他做的越少越好。他是很能认清自己处境的人——他不想融入那成堆的余烬中去，既能忍焚身之苦，便不愿再做无谓劫灰。

“……该。”

他慢慢吐出这一个字来。

“这这……”戚仁东傻了眼，“盛中尉，您可不能只信这小子的一面之词，被他蒙蔽，他惯会笼络人心……”

“戚班主，这是不是一面之词，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说，“不如想想怎么解决。”

戚仁东自知理亏，但奈何这种事一旦做了，一口老牙咬碎也得坚持到底，只能硬着头皮道，“盛中尉，您不是不懂行的人，这天下文章一大抄，你抄我来我抄他，来来回回不就那么几句话几个字吗？况且《水漫金山》一出，古今中外多少人写过，情节相似，唱词自然就大同小异……”

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季沉漪沉默半晌，忽然又笑起来，“戚班主，我头一次看你的戏，是在苏州入云亭。你封箱谢座前最后一场，唱四郎探母的见妻别亲。我那年还小，听不很懂，我姆妈却听得嚎啕大哭，对我说以后也得唱成你那样，才不枉费我姓季。”

“后来诸事，不尽如人意。我始终以为你是为了混口饭吃，逼不得已，虽然可恨，但犹可恕。毕竟当日你的唱功为人，都担得起春风戏院的牌子。不论此后何种过节，我心中总记得你那番风采。”

“多谢你方才那番话，我不必再纠结于过去种种。不过，我还是得替当年‘黄沙盖脸终不还’的杨延辉向您说一句……”

他顿了顿，仍未掩饰住那几分失望，“你、不、配。”

戚仁东刚刚与他讥讽谩骂一遍，互不相让，毫不露怯态，与他个人无关，管着五六十人大戏园子的戚班主只能强硬逼人，断无低头认输可能。但他此刻听见这毫无杀伤力的三个字，竟比面对任何攻讦都更加难以招架，嘴唇抖了抖，像是憋了千言万语要回击，可回击的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最终只化作一脸颓然；喉咙里咯咯作响两声，如同吞尽他三十年来不为人知的酸楚与苦涩，将它们吞吃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在季沉漪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中冲上头脸，冲红了眼眶。

盛明烨在军部呆了整整七年，冷面冷心，处理事务滴水不漏，以圆滑而疏离、城府深沉著称，但对着眼前这一幕，他依旧在心底跟着一颤。

可能是因为，他同样明白这三个字对戚仁东这样的人的重量。明白也许如今位高声重的戚班主，也在怀念当年那个虽然无甚权财，可心无旁骛、只一意唱到神魂聚寂的自己。而那些简单的、纯粹的日子，那种赤忱热爱的快乐，已经离现在这个时时刻刻循规蹈矩、做事说话顾虑重重的永远带着笑容面具的中年男人太远太远了。

“季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说，“不如你提个条件，让戚班主补偿你的损失，这件事就此揭过，如何？”

“损失？”季沉漪扭头看他，一双眼被不知是怒火还是愤然的光芒洗得闪闪，明澈而清冽地发着亮，“我损失了四个月的心血，心血要怎么补偿？”

他从口袋里一扯，手中多出一卷厚厚订本，已经遭人翻扯得破破烂烂，正是今夜盛明烨到春风戏院来的目的所在。

“这种偷来的东西，留着有什么意思？”他说，“你保证这出戏今后不准再演，再让戚寅衍跪着跟我道歉，我就揭过——”

他抿了抿唇，“不然这事儿没完！”

“第一条，我可以答应你。”戚仁东目光一闪，“第二条，你别太得寸进尺！”

季沉漪一言不发，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左手一挥，十指发力，将那戏本撕得粉碎。

纸屑纷纷扬扬，漫天落下，如同下过一场泛油墨气的雪。写满字里行间的红尘青史、断桥纸伞、西子轻雨同渡船，在这散开的雪花中支离破碎。

戚仁东阻拦不及，一面捶足顿胸一面心痛地去接那飘飞的纸片，气急败坏地嚷道，“季平——！你、你给我等着，我明日就去凤凰台告诉你们谭班主，她这次也护不了你——”

盛明烨没料到季沉漪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主，眼见着盛大小姐想要的东西毁于一旦，这还是他第一回交不了差——虽说并不是因为他的缘由而将事情搞砸，结果是一样的。而盛连山最不需要的便是缘由，最看重的只有结果。

“这样吧，季先生，既然你不满意，那我替你教训戚寅衍。”他说，“你再替我写一遍这出戏，我保证，今后沪城的任何戏班都不会再唱它。——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季先生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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