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农历丁卯年,无闰月。
我留学回来那一年,家中为我订过一门顶好的亲事,那时候年纪小还不懂白街周家这四个字的分量,心中觉得盲婚哑嫁不可取,封建糟粕害死人。
于是在以“婚”同“昏”字乃是脑袋不清醒的人愿意奔赴的火坑的托词辩驳完被我气的暴跳如雷的二叔后,十分有骨气地从家里的狗洞爬出,追寻我心中的自由天地去了。
出来的那段时间只觉得心中有万千抱负要施展,凭我的本事肯定能作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出来,却没想到现实直接与我以痛脚。
最终我凭借自己以前经常听戏的经验和胡诌的文学水平在上海谋了份写戏本的工作,说是写戏本子其实是给文学大家的作品润润色偶尔会分给一小部分脚本给我写,更多的时候我是在戏楼里打杂的。
当时上海戏曲界各个派别争奇斗艳,文艺市场前景十分良好。
我正窝囊着在戏楼里写写小作文,没想到被我昔年的同窗张良弓找到说是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在京城大卖,他打算模仿一个,问我愿不愿意参与他的项目。
张良弓越说越激动仿佛下一秒我们俩就能靠新本子发财“:如冰你想不想一跃翻身,让你那个向来狗眼看人低二叔好好瞧瞧你比他有本事多了。”
我那天弱弱地答了一句想。
以前留学时我就整天跟张良弓同心协力合作共赢——实则狼狈为奸不思进取。
我兴致高涨地一连写了十篇剧本,等我和张良弓一起挑挑拣拣后发现能用是只有一个,而且还是我以前就写过的一个剧本改良版,张良弓给它定名《双双燕》,我们开始了加紧赶工。
两个月后,《双双燕》剧本完工,张良弓终于肯打破他原来抠抠嗖嗖的观念,花大价钱买了旧戏楼和一个才组建的草台班子。
都说创业艰难,但艰辛如他这样的富二代我也是平生少见。
张良工还是高估我的写作水平。
旧戏楼取名留芳楼并且特意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开戏,然而整整又两个月过去了,堂下除了被我用每天一个烧饼哄来听戏的老爷爷还在听戏,上座率几乎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张良弓和我每日面面相觑,愁眉不展。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受不了了,打算找个机会干起老本行顺便贴补戏班子。
我勤勤恳恳地接了几天外活后,张良弓突然一脸欣喜地找过来“:如冰我们有救了。”
张良弓还是去求了他那位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老爹,老爷子先是劈头盖脸地嘲讽他一顿,示意让他卖了戏班子回家接管家里生意,但他总想起自己年少时对于戏剧的热忱,磕了头咬了牙向老爷子表示拒绝。
走在路上时忽然有人拿着一张宣传册跑来问他“:你们册子上的《双双燕》是不是砚冰先生的新作。”
张良弓点点头,眼前人的声音如春风拂过格外温暖人心“:我家老板十分喜欢砚冰先生地作品,她写的戏文我们老板想要连包上半个月的场次。”
我翻着张良弓之前印刷的宣传册,之前为了躲掉家里人查到关于《双双燕》那一栏我特意隐去自己的旧笔名,没想到还是被人认出来。
想来一个人笔名虽然可以更换,但文章字里行间都能透露风骨,对方能认出想来也是对我的作品了解颇深。
留芳楼一连唱了两周的《双双燕》,唱到戏班花旦哑了嗓子都没等到包场的老板来,张良工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特意上门探访。
对方给的答复却是“:老板很忙,不过给了钱就请戏班子能按照他们的要求唱,说不定哪天老板就突然到访听戏了。”
周全生到访是在个阴雨天,近些日上海总在下雨,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街边翻新的泥土味,淞沪铁路好几条线路都延期。
我才踏进留芳楼的门就被老班主一把拉住欣喜地向我说道“:二老板,那位贵客来了。”
我抬头二楼被一群身着军装的士兵围住,从楼梯口到正对戏台的方向几乎每两步就站着一个人,为首之人坐在木椅上拿着一张图纸和身边的守卫低着头说话,戏楼的灯向来很暗,他的身影在幽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老版主翻过写着唱词的木碟,环顾四周后低声说道“:刚才大老板走的时候让我跟你说,一会儿跟贵客聊天注意点个人情绪。”
这话令我十分不解,刚想询问,只听见戏台前管弦重奏,剧情已经进入了关键阶段,主角台上前方站定,唱词里欲语还休。
留芳楼的台阶从来没有令人觉得有这么难走过,作为一个平民老百姓,我很少见过这样大的阵仗,所以一边上楼一边冷汗直流。
穿过屏风就是楼内为所有贵客准备的位置,我提着新花巷才买回来的桂花糕一路点头哈腰,却意外没被人拦住,两侧的守卫几乎视若无睹。
周全生应该是早早就见到我上来,所以在他座位旁边的椅子上备好了茶水,看见我走近缓缓一笑然后示意我坐下。
眼前这张脸应该是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然而等见到时却令人心生怯懦,只听见对面轻声一笑“:我就说放眼整个沪地谁敢以我作原型编排故事,原来真的是你呀黄彦。”
“:大哥……。”我低头不知所措。
十年前……
若说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应该是功名在手,佳人在侧快意恩仇。
周全生刚感慨完就被杨桓打住,一双刚啃完猪蹄的油手擦着嘴道“:大哥,应该是美人美酒万贯家财,你说是不是三弟。”
杨桓瞥了一眼旁边用草叶盖住额头躺在草地上的少年,少年吐出嘴角的狗尾巴草伸着懒腰道“:错,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应该是睡觉二哥。”
“:三弟,你怎么总反驳我。”杨桓刚打算上手捉弄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就被远处盯着他们的人放了两声空饷的抢制止,一身短褐衣着的大汉一脚踢飞杨桓和少年然后用抢抵着准备扑上来的周全生“:干嘛呢你们,是不是忘了你们是寨子里的绑票,怎么刚才是想要逃跑是吗。”
近些年来日子不太平,再加上有几处地方大旱后颗粒无收,吃不饱饭的人多了,打家劫舍的事情也就增多了,渐渐的这伙人在江城西侧的山上聚集,开始只是小偷小摸后来势力壮大,胆子也大到干起了绑架的勾当,此次连绑来城内两家大户的公子周全生和陈桓以及刚随母亲从外省回来探亲因为不小心目睹了案件就被顺道劫走的倒霉蛋黄彦。
原本以为两三天就能拿钱放人,谁知道这次金凤寨声势浩大而且一次比一次要价高大有干完这一票彻底结束的架势,家中虽富足但筹集如此大价钱的银票需要时间,因此又耽搁了一周的时间。
短褐大汉和另外一位看守人将他们三个人又绑回了小黑屋,最开始这间房子只有周全生和陈桓待着,黄彦被关在另一间谁料原本看守他那间屋子的人前几日看病吃错了药卧床不起,为了方便看守就把黄彦也带到这间房间。
陈桓是个没有脑子的看见黄彦长得清秀说话温和,打手一拍乐呵呵道“:我们三人如此有缘被绑,也算是生死之交,不如也做那结义之举日后就是异姓兄弟。”
周全生心里暗笑,那黄彦是个十一二岁身材纤瘦少年,城里有些儒雅的公子哥都是这副白面书生的模样,虽然举止上很豪放但近处仔细一瞧这位公子哥没有喉结,分明是个姑娘假扮的。
“:好啊。”黄彦低声一笑,周全生在眼前人的笑容里没有老实地揭穿对方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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