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容隔着马车纱帘,看见禁军统领的刀尖正往下滴着混了雨水的淡红。
“夫人,前面过不去了。”
车夫勒住缰绳,几支折断的箭矢从车轮下碾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沈昭容将算筹收进袖中,掀帘的瞬间嗅到浓重的铁锈味。
百步外的城楼下,数十具尸体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像被揉皱的宣纸胡乱堆叠。
她望着那些蜷曲的手指——有几只还死死攥着发霉的麦穗。
“让道!”
马蹄声裹着玄铁甲胄的冷光劈开雨幕,沈昭容抬头时正撞进一双淬了寒星的眼。
年轻的帝王策马掠过她的车驾,墨色大氅翻卷如垂天之云,腰间那柄斩过三位亲王首级的螭吻剑正撞在鎏金马鞍上,发出催命的清响。
“陛下有令!”
掌印太监尖利的声音刺破雨帘,“流民冲击皇城者,立斩!”
沈昭容看见最后那个少年被长枪钉在城墙上的瞬间,袖中的青玉算筹突然断了一根。
断裂处尖锐的棱角刺进掌心,疼痛让她想起三日前在陆砚之书房瞥见的陇西密报——“河朔三镇,仓廪皆空”。
“容娘?”
熟悉的沉香气息裹着雨气袭来,陆砚之执伞的手背青筋凸起。
他今日穿着绯色官服,金线绣的仙鹤被雨水浸得沉重,“你不该来。”
沈昭容将染血的手藏进袖中,笑得像他们新婚那夜案头的并蒂莲:“夫君要往尚书省值房议事,妾来送这卷《河防一览》。”
她指尖抚过包着锦缎的书匣,内里前朝治水大家的批注是她熬了七夜的心血。
陆砚之的瞳孔倏地收缩。
远处传来沉闷的鼓声,卯时三刻的朝钟响了。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切莫开口。”
紫宸殿的金砖地龙烧得滚烫,沈昭容跪在屏风后,听见户部尚书的声音在发抖:“…北疆军饷账目确有三十万两亏空,但陆侍郎坚称拨往了河工…”“砰”的一声,朱砂砚砸碎在蟠龙柱上。
萧景翊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刃:“所以朕的将士吃着掺沙的粟米,是因为银子都喂了黄河水?”
沈昭容看见陆砚之的脊背绷成一张弓。
他叩首时玉笏触地清脆:“臣愿以性命担保,每文钱都用在堤坝…”话音未落,一卷账册擦着他耳畔飞过,在丹墀上滚出猩红的轨迹。
"你的命值几个钱?
"萧景翊走下御座,玄色龙纹靴碾过那些血染的数字。
他在陆砚之身前蹲下,突然轻笑起来:"不过陆卿夫人的兄长,倒是在陇西置办了千亩良田,想必能值个三十万。
"三十万……亏空事小,欺君事大,这足以要了兄长与夫君的性命。
沈昭容的指甲掐进掌心。
屏风外的对话突然变得模糊,她想起兄长上月寄来的家书,说在陇西发现陇西土质质地松软,皆为红黏土,近日似乎又有人日夜不停的挖…破碎的线索在脑中突然拼成骇人的图案。
"陛下!
"她掀开屏风的刹那,满朝朱紫俱惊。
萧景翊转身时,她看见他指尖还沾着朱砂,像刚剖过人心的恶鬼。
她举起怀中书信,任暴雨般的目光将自己洞穿,“兄长在家书中曾提,陇西土质皆为红黏土,若是有官员以夯土替换足青石,以此中饱私囊……” 展开的信纸上,朱砂不知何时在"陇西"二字上泅开血痕。
萧景翊的瞳孔突然收缩。
他逼近的速度像猎豹扑食,沈昭容闻到龙涎香里混着极淡的血腥气。
年轻的帝王用染朱的指尖挑起她的下颌:"陆夫人可知,这句话能诛九族?
""但能救百万生民。
"她首视那双杀机翻涌的眼,"三日后洛水将涨,陛下不妨派人去查新筑的减水坝——若有一处用足青石,臣妇愿献项上人头。
"陆砚之的惊呼被雷声淹没。
萧景翊突然大笑,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
他甩袖时,一滴朱砂正落在沈昭容雪白的衣领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他坐在御座之上,垂眸盯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下面乌泱泱的跪着一群大臣,几乎个个抖如筛糠,她却不同。
她一身浅绿色广袖襦裙似裁了半亩春水,银线暗绣的云鹤纹随动作时隐时现。
束腰的月白丝绦垂落流苏,末端缀着枚冰种翡翠禁步,叩首时连珠相击的声响都带着疏离的韵律。
她的头颅压的很低,但妇人髻依旧齐整如云,独独簪着支和田白玉雕的并蒂莲簪,花心一点鸽血红宝石,恰似雪地里溅落的胭脂。
整个大殿噤若寒蝉,一念之差即可定人生死,真正自在之人唯有萧景翊一人而己。
“抬起头来。”
低沉的嗓音没什么感情,沈昭容身体一僵,缓缓抬头,但依旧垂眸敛目,并不看他。
他如有实质的目光滑过她瓷白的面庞,最终停留在那一点朱唇之上。
有趣。
实在是有趣。
“沈氏商行的明珠,想必对算账目也是极好的吧……”萧景翊薄唇轻挑,眼中是兴奋的光芒。
"陆卿。
"帝王的声音轻快得诡异,"把你夫人留在宫中可好?
尚书省缺个能打算盘的主事。
"沈昭容在陆砚之煞白的脸色中听见命运裂帛的声音。
她知道,此等贸然之举,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但她相信她的夫君陆砚之绝不是中饱私囊之臣。
陆家门风严谨,世代忠臣,只忠皇帝,绝不会做出欺上瞒下之事。
而她的兄长从商多年,早己富甲一方,又怎会拿不出那区区三十万两。
“臣,谨遵陛下旨意。”
暮色透过殿外血洗般的晚霞泼进来,将三个人的影子撕扯成狰狞的形状。
当更漏指向酉时,第一道惊雷劈开了皇城上空的积云。
而百里外的洛水河面,二十座新坝正在暴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