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娘跪在灵堂的青砖地上,额角抵着冰凉的石板,身后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活像在给她亡夫林大郎念往生咒。
"织机十二架,棉田三十亩,现银一百二十两……"大伯林有财的算珠撞得比棺材铺钉钉还响,他老婆王氏捏着串佛珠,嗓门扯得比哭丧还尖:"我那短命的侄儿哟!
二十一岁就让这扫把星克得蹬了腿,眼下连祖产都要喂了狗!
"月娘袖口里藏着的烤红薯还烫手。
昨夜守灵时,她偷摸在炭盆里煨的——焦糊味倒是刚好盖过香烛的腻味。
脚边趴着的黄狗旺财抽了抽鼻子,尾巴扫过灵牌,"亡夫林大郎之位"的朱漆被蹭掉一撇,倒像给"大"字添了条腿。
"月娘。
"林有财突然住了算盘,"大郎头七都过了,你这当媳妇的……""正盘算着呢。
"月娘慢吞吞起身,顺手抓了把香灰往脸上抹,"北街赵寡妇克死三任丈夫,上月改嫁还收了十八两彩礼。
大伯您看我这品相——""啪!
"王氏的佛珠串子应声而断,檀木珠子滚得满灵堂乱跳:"克夫的贱蹄子!
这织坊是林家的祖产,轮不到你带棺改嫁!
"库房铁锁"咔嗒"落地时,旺财正撅着***拱饭盆。
狗项圈上的铜钉刮得陶碗滋啦响——七日前大郎呕血暴毙,月娘就着血手印把地契缝进了这圈牛皮里。
"开库!
"族老的拐杖把青砖戳得咚咚响。
月娘抢先扑向那摞素绸,嗓门扯得比吊丧还凄厉:"大郎啊!
你说这绸子要裁寿衣,怎地自己先……"话音未落,藏在绸卷里的账本"哗啦"摔在地上。
林有财眼疾手快抢了账本,泛黄的扉页上赫然八个血字:"吾妻月娘,若吾身故,全数家产赠爱犬旺财。
"落款歪歪扭扭,倒像是临终前蘸着血水画的符。
"荒唐!
"族老的白胡子首打颤,"祖宗家法,岂容畜生当家!
""祖宗家法也没说不能啊。
"月娘搂着旺财的脖子,狗爪子"啪"地拍在***上,五个梅花似的泥印子新鲜热乎。
衙门口的石狮子叫晨雾打湿了鬃毛。
月娘蹲在狮子基座旁拨弄火堆,九个烤红薯在灰烬里滚得黢黑。
旺财脖子上缠着孝布,狗眼盯着红薯滴溜溜转。
"第十个归你。
"月娘掰开红薯,甜香混着炭灰味首往衙役鼻孔里钻。
九个衙役嗦着手指头退到廊下时,惊堂木"啪"地炸响:"带人犯!
"林有财攥着涂改过的族谱还没跪稳,月娘己经举着***扑倒在地:"青天大老爷!
民妇的狗都比某些人讲孝悌!
"知府扶了扶乌纱帽,目光在旺财和***间打了个转:"林赵氏,这狗……咳,这旺财可会叫?
""汪汪!
""好狗!
"惊堂木拍得梁上灰簌簌落,"按洪武祖制,户户须有正业。
林旺财既为织坊户主,年纳棉布三十匹!
"日头偏西时,月娘拎着串狗项圈晃出衙门。
项圈上拴着新户贴,松江府的大印油墨未干。
旺财冲着林有财狂吠,铜钉刮下一块红薯皮,正掉在他簇新的缎面鞋上。
"吃吧。
"月娘把半块烤红薯踢过去,"吃饱了,才有力气当掌柜。
"当夜三更,炭盆里《千字文》的灰烬打着旋儿往上飘。
月娘捏着从封皮夹层掉出的青铜钥匙,海浪纹里嵌着个狗头。
灵堂的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恍惚竟像船帆鼓满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