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父正握着狼毫批账册,黄花梨镇纸压着张泛黄的工笔画,画上妇人怀抱婴孩坐在忍冬花架下。
"父亲请看!
"布条拍在案几上震得砚台中的墨汁晃动,"昨夜西跨院假山——""胡闹!
"邹父甩开布条,墨汁溅上画中妇人的襁褓,"瑾儿最怕鼠类,上月厨房闹耗子她吓得三日未出房门。
"邹瑶盯着画上晕开的墨渍,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位置。
春桃说母亲难产那日,父亲在花架下跪了整夜,膝盖被忍冬藤刺得鲜血淋漓。
"您不妨查查绣房记录。
"她捡起布条抖开,"鹅黄缠枝纹的云锦,上月只裁了六匹。
"邹父突然抄起戒尺砸向青砖地:"前日祠堂供果失窃,看守婆子说是穿杏红比甲的丫鬟。
"尺子裂成两截,"你院里春桃前日当值穿的什么?
"暮色漫过窗棂时,邹瑶跪在祠堂抄《女诫》。
烛泪滴在"贞静"二字上,凝成个透亮的瘤。
春桃蹲在门外剥核桃,壳碎声混着嘟囔:"瑾小姐送来的新墨倒是洇纸......"三更梆子响过,邹瑶突然踢翻绣墩。
春桃吓得核桃滚进供桌底下,只见自家小姐踩着青砖缝往西挪两步,伸手够到梁上悬的铜钥匙——那本是开祭器柜的,去年中元节后便忘了收。
"小姐使不得!
"春桃扑过来拽她裙角,"上回爬墙跌进荷花池......""替我守着。
"邹瑶把抄好的《女诫》塞给她,"若有人问,就说我腹泻。
"市集灯笼还亮着七八盏,张三蹲在馄饨摊后擦石磨。
月光照见他掌纹里的豆渣,昨日这双手递给她包松子糖时,还沾着忍冬花的汁液。
"张大哥。
"邹瑶摸出块碎银,"上回你说见过罗裙沾泥的......"张三猛地把石磨推进阴影里:"卯时三刻,城隍庙后墙。
"他袖口露出截红绳,系着个褪色的平安扣,"穿灰斗篷的往哑婆茶摊去了,斗篷下摆绣着金线螭纹。
"邹瑶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羊脂玉雕的忍冬藤在月光下泛青。
张三推拒的手撞翻笸箩,芸豆滚进阴沟的刹那,远处传来打更人咳嗽声。
"留着当个念想。
"她将玉佩塞进他装黄豆的粗布袋,"若有人问起......"梆子声逼近时,邹瑶贴着墙根拐进小巷。
裙角扫过青苔,昨夜暴雨冲刷过的砖缝里,半枚马蹄印还凝着铁锈色的泥。
绣楼烛光比离家时亮了许多。
邹瑶攥着从哑婆茶摊捡的螭纹线头,刚推开房门就撞见邹瑾立在梳妆台前,鎏金簪正挑开首饰匣第三层暗格。
"堂姐寻什么呢?
"邹瑶反手扣上门闩,"莫不是丢了老鼠?
"邹瑾指尖抖了下,簪子勾出条茜色发带:"听说妹妹被罚抄书,特来送安神香。
"熏炉腾起白烟,盖住她袖口新染的沉水香,"这料子眼熟么?
"菱花镜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邹瑾鬓边珍珠步摇晃过妆匣,昨夜锁在里面的鼠爪拓印布条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块沾着糖渍的帕子——正是邹瑶白天擦嘴用的那块。
更漏滴到寅时,邹瑾突然掩面咳嗽。
熏炉翻倒在绒毯上,香灰扑散满室星点。
菱花镜里突然映出邹瑾发红的眼眶,珍珠步摇晃出串水光:"妹妹竟疑我到这般地步?
"她攥着发带踉跄后退,袖中暗袋突然滑出块碎银,正巧滚到闻声赶来的婆子脚边。
"都杵着作甚?
"邹父的怒喝惊飞檐下宿鸟。
邹瑾突然软倒在小丫鬟怀里,指尖却精准地勾住邹瑶腰间玉坠。
羊脂玉忍冬藤佩"咔嗒"撞上青砖,碎成三瓣。
缪逸就是在这时晃进月洞门的。
他玄色箭袖沾着夜露,手里抛着个油纸包,松子糖的甜香混着酒气:"哟,邹府夜戏比天香楼还热闹。
"邹瑾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她帕子掩着的眼角余光扫过缪逸腰间的鎏金螭纹佩,突然抽噎得更凶:"缪公子评评理......""且慢。
"缪逸突然俯身捡起玉坠碎片,"这忍冬花蕊该用双刀刻法,邹大人府上的玉匠手艺生疏了。
"他指尖沾着糖渣划过邹瑾袖口,"沉水香混着雄黄,瑾姑娘熏衣的方子倒是别致。
"邹瑶心头猛跳。
昨日张三说灰斗篷人身上有雄黄味,而邹瑾袖中暗袋掉出的碎银——正是城西哑婆茶摊专用的船形银锭。
更夫敲响西更梆子时,缪逸突然拽过邹瑶手腕:"赌坊还等着本公子翻盘呢。
"他掌心滚烫,借着转身的刹那往她袖中塞了块硬物,"上回欠你的松子糖。
"邹瑶摸到油纸包棱角,里头分明是块冰凉的铁牌。
她抬头正撞见缪逸冲西墙努嘴,那里新糊的窗纸破了个鼠爪形的洞。
寅时三刻的梆子催散了人群。
邹瑶贴着游廊暗影疾走,铁牌纹路硌着掌心——分明是缪家马场的通行令。
前日春桃说邹瑾的丫鬟常往马厩跑,而张三提到的金线螭纹,正是缪家暗卫的标记。
东厢房传来瓷器碎裂声。
邹瑶闪身藏在芭蕉丛后,看见邹瑾的贴身丫鬟秋月提着食盒溜出院门,裙摆沾着朱砂色的泥。
那是祠堂后山特有的红土,昨夜暴雨后本该板结成块。
秋月在垂花门前突然顿住。
食盒铜扣映出她侧脸,这丫鬟竟用左手解开了三重如意结。
穿过两条暗巷时,秋月突然拐进死胡同。
邹瑶后背贴着湿冷的砖墙,听见自己心跳震落墙头霜花。
秋月食盒里飘出雄黄味,混着缕诡异的腥甜——像极了母亲难产那日,产婆袖中掉出的药渣味道。
缪逸给的铁牌突然滑出袖口。
秋月猛回头,食盒撞在墙上弹开暗格,滚出个青瓷小瓶。
邹瑶抬脚踩住铁牌,后跟碾过青苔发出细微响动。
"谁?!
"秋月拔下银簪指向暗处。
邹瑶贴着墙根缩进柴垛阴影,柴枝缝隙里望见秋月耳后有三颗朱砂痣——和春桃描述过的,中元节偷换祭器的丫鬟特征完全吻合。
梆子声迫近五更,秋月突然疾步折返。
邹瑶闪身时踩断枯枝,清脆的"咔嚓"声惊起夜枭。
前方灯笼骤亮,巡夜家丁的皂靴踏碎满地月影。
"抓贼啊!
"秋月尖叫着扯乱自己衣襟。
邹瑶钻进马厩瞬间,被浓重的雄黄味呛出眼泪。
缪家铁牌在草料堆里泛着冷光,而拴马桩上,新鲜马蹄印还沾着朱砂色的泥。
邹瑶解开缰绳时,马鬃里掉出半截金线螭纹穗子。
她想起缪逸说"赌坊翻盘"时的坏笑,突然明白这匹枣红马耳朵缺个尖——正是三日前惊了邹瑾轿辇的那匹疯马。
晨雾漫过墙头时,邹瑶终于望见秋月闪进城隍庙。
供桌下积着昨夜的雨水,浮着层铁锈色的油花。
她弯腰捡拾螭纹穗子时,背后突然响起打更人的咳嗽声。
秋月的灰斗篷掠过残破神像,香案蜡烛"噗"地熄灭。
邹瑶攥紧铁牌追到后殿,只见褪色的平安符撒了满地,供果滚进墙洞的刹那,远处传来马匹嘶鸣声。
她摸到洞沿潮湿的青苔——这分明是昨夜才挖通的暗道,而墙外杂乱的脚印里,赫然混着父亲官靴独有的云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