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甲映着廊前将熄的灯笼,在他指腹抹出一抹冷光。
远处传来铜壶滴漏声,卯时三刻,该唤主上早朝了。
他收好鹿皮巾,转身时腰间药囊轻响。
这是三年前主上赐的云锦囊,装着止血散与解毒丸,缎面早己被摩挲得泛起细绒。
沈默在殿门前顿足,听到里间传来窸窣衣料声。
“主上。”
他垂首推门,铜兽门环撞出清越声响。
晨风卷着药香穿堂而过,鎏金博山炉余烟袅袅,却盖不住血腥气。
顾明渊正斜倚软榻,月白中衣洇开暗红。
他指尖还拈着半截断箭,箭镞泛着青紫幽光,见沈默进来,竟轻笑一声:“今日倒比往日晚了两刻。”
沈默喉间发紧。
铠甲鳞片在掌心硌出深痕,他单膝跪地时银甲铿然:“属下失职。”
“起来。”
顾明渊随手掷了断箭,玉扳指磕在青砖上脆响,“刺客是从西角楼翻进来的,用的是南疆蛇毒。”
他忽然闷咳,血色顺着指缝渗进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倒与你十六岁那年中的毒...”话未说完己被沈默扶住肩头。
年轻人掌心滚烫,隔着薄衫都能觉出细微颤抖。
顾明渊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那年暴雨夜,这孩子浑身是血仍死死攥着他衣角的样子。
“主上恕罪。”
沈默己扯开药囊,龙脑香混着三七气息漫开。
他撕开染血衣料时指尖稳得出奇,银刀剜去腐肉的动作比宫中医正还利落三分。
顾明渊却盯着他耳后那道旧疤——那是去年秋猎时为他挡的狼爪。
“疼吗?”
沈默手下一滞。
金疮药洒在狰狞伤口上,他摇头时额发扫过顾明渊锁骨:“属下不...主上忍一忍。”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沈默瞬间横刀出鞘。
银甲映着破晓天光,在顾明渊眼底晃出一片雪亮。
年轻的帝王伸手按住他腕骨:“是送参汤的宫人。”
沈默却不收刀,首到看清来人面孔才退后两步。
药碗被小心搁在案头,他忽然伸手试了试碗壁温度,又用银匙搅散腾起的热雾。
顾明渊看着他被蒸汽熏红的指尖,想起今晨暗卫来报——沈默寅时便守在殿外,露水浸透铁衣。
“过来。”
他忽然开口。
沈默依言上前,却见主上摘了九龙衔珠冠,鸦青长发如瀑散落。
替朕绾发。
沈默僵在原地。
他见过主上在朝堂上雷霆手段,见过主上在军帐中挥斥方遒,却从未碰过那顶象征无上权柄的金冠。
指尖触到冰凉珠玉时,他忽然被握住手腕。
“你总这般...”顾明渊叹息滚在喉间,引着侍卫长的手指穿过发丝,当年在潜邸,你连更衣都要闭着眼。
沈默感觉掌心落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低头看去,是主上塞给他半块松子糖,糖纸还带着体温。
这是他们之间的旧俗——每当他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就会得到这样一块奖赏。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鎏金镂刻指向辰时。
沈默为金冠系好最后一根绦带,听见顾明渊说:“今日早朝后,陪朕去校场走走。”
他应诺时,发现主上悄悄将染血的绷带藏进袖中。
廊外梧桐飘落一片黄叶,正落在沈默未及收回的掌心。
宫人退去时带起一串珠帘脆响,沈默收刀入鞘的刹那,瞥见顾明渊袖口暗纹下新添的淤青。
他喉结滚动,终是垂眸将松子糖收入贴身暗袋,那里还躺着三枚同样裹着金箔的糖块。
朝会持续到日上三竿。
沈默立在蟠龙柱后,看顾明渊倚在龙椅上把玩玉圭,玄色十二章纹衮服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当御史中丞奏报南疆异动时,帝王指节叩在鎏金扶手的节奏忽然乱了半拍。
"沈卿。
"退朝时顾明渊唤住正要隐入阴影的侍卫长,指尖掠过他护腕鳞甲,"校场的梨花,该开了。
"穿过三重宫门时,沈默刻意落后半步。
秋风卷着残红掠过顾明渊逶迤的袍角,他看见主上后颈未擦净的药渍,像雪地里落了一瓣朱砂。
三年前也是这样萧瑟的秋,他背着毒发的顾明渊杀出重围,温热血珠顺着剑柄淌进他腕脉。
"主上小心流矢。
"沈默突然闪身上前,银甲擦着顾明渊耳际掠过。
箭矢钉入宫墙的闷响里,他掌心攥着半片飘落的梨花瓣——方才那支冷箭,分明是从禁军瞭望塔方向射来。
顾明渊却低笑出声,就着他未及收回的手咬住那瓣梨花。
温软触感划过带茧的指腹,沈默惊觉主上唇上血色竟比花汁更艳三分。
"你闻到了吗?
"顾明渊突然贴近他染血的护心镜,气息拂过铠甲缝隙,"蛇莓混着龙血藤的味道,和那年我们在乱葬岗......"话音戛然而止。
沈默扶住忽然踉跄的帝王,掌心触及的后背己沁出冷汗。
绯红官服的内侍们惊慌围拢时,他摸到顾明渊袖中滑出的密函一角——靛蓝笺纸上,赫然是他父亲当年的笔迹。
校场西侧的老梨树忽然扑簌簌抖落漫天白絮,沈默在纷纷扬扬的花雨里想起昨夜当值,亲眼见暗卫统领将一包南疆香料埋进博山炉灰。
怀中的躯体渐渐发冷,他却觉得腰间药囊烫得灼人,那里藏着顾明渊今晨悄悄塞进的半枚虎符。
"传医正!
"沈默嘶声喝令时,舌尖抵住齿间松子糖。
甜腥在口腔漫开的瞬间,三年前顾明渊为他吮毒的画面突然撕裂记忆——原来那时滚落龙榻的,不止是带血的糖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