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像一头失控的巨兽,毫不留情地摧毁着一切阻挡它的东西。
它卷起的盐碱颗粒,如同细密的沙雨,铺天盖地地砸向兵团二连的地窝子。
这地窝子本就简陋不堪,只是在沙漠中挖出的一个坑洞,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和泥土。
如今,在这股强大的力量面前,它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就像一口倒扣的棺材,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王秀兰蜷缩在骆驼刺铺就的床榻上,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
那单薄的床铺在狂风的肆虐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她紧闭双眼,双手紧紧捂住隆起的肚子,生怕腹中的胎儿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狂风呼啸着,透过地窝子的缝隙灌进来,吹得王秀兰的头发和衣服都飞舞起来。
她能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力量正试图将她从床上掀翻,但她死死地抓住床沿,不肯松手。
怀孕己经七个月的她,身体变得愈发沉重,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
然而,生活的艰辛并没有让她放弃,她依然坚强地面对着这片荒芜的沙漠和恶劣的环境。
每当胎儿在***里不安分地拳打脚踢时,王秀兰便会数着土墙裂隙渗出的盐柱。
这些盐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仿佛是这片沙漠中唯一的生机。
她静静地凝视着它们,感受着那结晶的咸涩,这咸涩竟成了她在痛苦中的镇痛剂。
月光从玉米杆门帘的缝隙爬进来,在她隆起的腹部织出银色鳞纹。
压在肚皮下的"铁姑娘"奖状正渗出油墨味,和角落里霉变的哈密瓜干发酵出诡异甜腥。
远处传来马蹄铁撞击冻土的脆响,她突然抓起晒干的红柳叶塞进齿缝,茎脉的酸涩刺痛了1956年的记忆:那晚在戈壁滩产下死胎时,接生员正是用这种灌木叶替她止血。
"王秀兰同志,出列!
"指导员的电筒光柱捅破地窝子黑暗。
操场上十二座新坟的积雪折射着磷火般的幽蓝,三块刻着"未婚"的木碑在月光下渗出松脂。
女兵们列队如僵首的沙枣树,掌心训练茧在零下二十度空气中开裂,血珠坠地时炸成冰石榴籽。
河南口音的干部递来印有"奖给先进生产者"的搪瓷缸,枸杞在沸水里舒展成***形态。
"兵团党委特批你回郑州休产假。
"他刻意加重"产假"二字,王秀兰却盯着杯底未洗净的奶粉渍——这分明是上周病逝的上海女知青赵爱梅的物件,那姑娘的骨灰盒上就刻着"未婚"。
启程的马车在黎明前驶过结冰的孔雀河,车辕悬挂的马灯将王秀兰的影子投在冰面。
怀孕七月的腹部随颠簸起伏,像揣着颗随时引爆的原子弹。
经过馕坑时,她突然瞥见狼群撕扯的蓝印花布襁褓——那是三个月前她用银杏叶耳钉刻下"林"字的婴尸裹布,如今只剩半截木字旁在风里摇晃。
"坐稳了!
这趟车只拉活人!
"车夫扬鞭抽打她试图探身的手臂,鞭梢卷走了左耳垂的银耳钉。
王秀兰不知道,这枚坠入沙海的银杏叶将在二十三年后,被乌鲁木齐至郑州的K596次列车碾成齑粉,混入某封未寄出的信笺。
1972年清明夜,郑州国棉三厂的女工宿舍飘着槐花香。
己成为生产标兵马招娣的王秀兰,在工会办公室撕碎兵团寄来的***通知书。
火焰吞噬"未婚先孕调查不实"字样的瞬间,窗外的白杨树突然爆出棉絮,那些被她亲手埋进沙漠的女婴正乘着杨絮涌来——每个绒毛末端都悬着搪瓷缸碎片,在月光下敲击出兵团起床号的节奏。
"妈妈!
"厂区幼儿园方向突然传来孩童尖叫。
王秀兰扑到窗前时,只看见夜班女工牵着穿红棉袄的小女孩走过。
她颤抖着摸出军用水壶灌下苦艾酒,却尝到1958年那个清晨孔雀河水的咸腥——当马车最终停在郑州火车站时,她发现羊水己结成冰碴,腹中胎儿的心跳永远停在了北纬42度的寒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