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梅始解意永和十七年的上元夜,长安城落了今冬最后一场雪。
沈玉簪趴在朱漆阑干上数冰棱,琉璃灯穗子扫过鼻尖,带起一阵松香。
这是裴家哥哥今晨差人送来的,说是扬州新贡的缠枝莲纹灯,檐角缀着十二颗南海珠。
"姑娘仔细摔着。"侍女春莺捧着貂裘追出来,却见那抹石榴红裙裾已经攀上太湖石。
七宝璎珞在沈玉簪腕间叮当作响,惊醒了檐下打盹的狸奴。三丈开外的抄手游廊里,
裴砚之正与沈父对弈。羊脂玉棋子叩在楸木棋盘上,清响混着雪落竹叶的簌簌声。
他执黑子的手顿了顿,余光瞥见那簇跳动的红云,唇角不自觉勾起浅涡。
"阿砚这局要让老夫三子?"沈尚书捋须而笑,
却见青年突然起身作揖:"晚生忽觉廊下风急,恐惊了檐角灯笼。"沈玉簪踮脚去够灯穗时,
绣鞋底下的冰凌正悄然开裂。她记得七岁那年的上元节,
也是这样踮着脚去够裴砚之腰间的蟠龙玉佩。彼时少年刚束发,被她扯得玉带散落,
青丝垂了满肩。"沈家妹妹要赔我个媳妇么?"十四岁的裴砚之弯腰拾起断掉的玉带钩,
暮色将他眉目染得朦胧。小娘子懵懂点头,却不知这句话被少年用松烟墨写在薛涛笺上,
藏进紫檀木匣最深处。此刻沉水香漫过鼻尖,沈玉簪跌进温暖的怀抱时才惊觉,
当年需要仰视的少年郎,如今已能将下颌抵在她发顶。裴砚之广袖上的银线暗纹硌着她脸颊,
是裴家独有的缠枝莲——据说每件衣裳都要绣娘熬上三月。"这般莽撞,
将来..."他喉间滚动的笑意带着胸腔震动,惊起她脊背一阵酥麻。沈玉簪挣扎着要起身,
却被腰间突然收紧的力道锢住。垂眸看见他指尖缠着自己衣带,
穗子上的珍珠正巧卡在玉带钩的凹槽里。朱雀街突然炸开烟火,万千金丝雨落进裴砚之眼底。
沈玉簪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像被蛛网粘住的蝶。他忽然俯身,
唇畔擦过她冻红的耳尖:"总要有人接着。"沈玉簪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好像有点冷,
脸上却是染上一片绯红,声音清脆悦耳:“那可真是谢谢我的好哥哥了。”裴砚之听得开心。
[檀口噙雪,笑里藏春刀]裴砚之还是常笑的,而沈玉簪就很喜欢看裴砚之笑,
裴砚之的笑是浸着松烟墨的,唇角牵起的弧度总比旁人慢半拍。日光好的时辰,
那笑意先染了眉梢,眼尾细细的褶子像工笔描的云纹,待要漾到嘴角时,
偏被玉冠垂下的丝绦截住三分——恰似春溪将融未融的薄冰,清凌凌地浮着碎金。
最要命是垂眸低笑时,喉结在雪青衣领间轻滚,震出玉罄般的余韵。
沈玉簪总疑心他颈间藏着把金错刀,不然怎会连笑声都带着刃口拂过宣纸的锋利?
偏那睫羽压下来,在眼下投了片鸦青,又酿出些温软的错觉。暮春午后最擅藏秘密。
那日沈玉簪伏在书案上打盹,朦胧间瞥见裴砚之执卷浅笑,唇角衔着半缕穿过海棠花的日光。
她尚在怔忡,忽觉耳垂一热——原是那人用朱笔虚虚圈着她鬓边碎发,
笑意酿了十八年的青梅酒,终于溢出眼角:"簪簪梦里也要攥着为夫的玉带?
"沈玉簪有些羞恼,恍然惊醒,不过是大梦一场。回忆插叙十日前裴府书房,
裴砚之握着刻刀雕琢羊脂玉。碎屑落在青金石镇纸上,渐渐堆成并蒂莲形状。
老管家捧着锦盒进来时,正听见自家公子低笑:"朱砂要嵌在花心,才像她眉间花钿。
""少爷真要动用传家玉佩?""七岁那年她就押了婚契。"裴砚之摩挲着袖中泛黄的纸笺,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赔妻"二字,还按着个胭脂指印。沈玉簪字不好,她不喜欢练字,
她爱耍懒,吃喝玩乐都是她的爱好,她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发热得严重,
幸而遇到个江湖游医,才治好了,不过心智晚熟了些,沈家的人对她也是能宠就宠,
只想着她平安喜乐就好。那年沈玉簪啃完最后一块桂花糕,
鼓着腮帮子说:"阿砚哥哥等我长大,定赔你个最漂亮的新娘子。"烛花爆响,惊醒回忆。
裴砚之将刻好的玉佩对着月光端详,朱砂在玉髓中洇开一抹艳色,
恰似小娘子偷饮梅子酒时的醉靥。此刻沈玉簪浑然不知这些绸缪,
只顾着去踩裴砚之的云纹锦靴。青年却突然松手,任她踉跄着后退三步。
背后传来温热的触感——竟是早就备好的狐裘垫子。"你算计我!"她揪住他腰间玉带,
这回倒是学聪明了没敢用力。裴砚之顺势将人圈在臂弯间,
指尖拂去她鬓角碎雪:"上元节要放河灯,沈家妹妹可写了心愿?"沈玉簪眼睛倏地亮了,
从袖中掏出皱巴巴的莲花灯。裴砚之瞥见"愿得江湖客"几字,眸色暗了暗。待要细看,
小娘子却突然把灯藏到身后:"阿砚不许偷看!"曲江池畔,万千河灯汇成星汉。
沈玉簪蹲在青石板上研墨,没留意自己的灯已被换过。裴砚之站在三步外抚弄玉箫,
看那盏偷梁换柱的莲花灯顺流而下,灯壁上新墨未干:愿作裴家妇,岁岁伴玉郎。
二并蒂锁朱砂及笄礼前夜,沈玉簪被窗外簌簌声惊醒。推开茜纱窗,
正见裴砚之立在合欢树下,雪色广袖笼着盏琉璃风灯。月光淌过他执刻刀的手,
碎玉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惊起几粒流萤。"阿砚在雕什么?"她伏在窗棂上探头。
裴砚之将掌心物件藏进袖中,灯影在喉结处投下晃动的阴影:"给野猫儿备的铃铛。
"话音未落,墙头狸奴应景地叫了一声。沈玉簪还要追问,却见他指尖弹来颗松子糖,
正巧落进她微张的檀口。裴砚之看着沈玉簪的檀口微动和满脸的信任之状,思绪翻滚。
五更天,裴府密室烛火通明。老管家捧着鎏金缠枝盒,看自家公子将玉佩浸入药汤。
朱砂在羊脂玉中洇开血丝,恰似雪地落梅。"少爷真要这般算计沈姑娘?
"裴砚之摩挲着玉佩凹痕,那里还留着七岁小儿咬出的齿印。那年沈玉簪扯断他玉带后,
竟当真用胭脂写了婚书,歪歪扭扭按在薛涛笺上。思及此,
他眼底浮起薄雾般的笑意:"幼时她说要赔我个媳妇,如今不过讨债罢了。"及笄礼当日,
沈家祠堂的沉水香格外呛人。沈玉簪跪在蒲团上,发间累丝金凤压得脖颈发酸。
忽听礼官高唱"添妆",却见裴夫人亲自捧来鎏金匣。菱花镜中,
羊脂玉佩贴着锁骨滑入衣襟,凉得她打了个颤。"这..."沈母欲言又止,
被裴夫人按住手背:"孩子们自小的缘分。"满室命妇心照不宣的笑声中,
沈玉簪后知后觉摸到玉佩上的"裴"字暗纹,耳尖腾地烧起来。十二岁那年的乞巧夜,
沈玉簪曾撞见裴砚之在月下焚香。青烟缭绕间,少年将写着她生辰八字的红笺系上白玉菩提,
指尖被香灰烫出水泡也浑不在意。她举着偷来的酒壶笑话他:"阿砚拜菩萨不如拜我,
明日就给你猎只白狐做裘。"而今想来,那白玉菩提串分明是裴家宗祠供着的传家宝。
沈玉簪攥着玉佩往裴府冲时,绣鞋溅起的泥点子落在石榴裙上,
像极了某人刻意点在婚书上的朱砂。裴府书房的门是被生生撞开的。沈玉簪喘着气抬头,
正撞进一双含笑的琥珀瞳。裴砚之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宣纸上墨迹未干的少女酣睡图,
连她唇角桂花糕的碎屑都分毫毕现。"解释!"玉佩拍在案头震响青玉笔架。
裴砚之从容拾起滚落的狼毫,笔尖朱砂堪堪擦过她腕间红绳:"七岁那年,
沈家妹妹扯断我玉带时说..."他突然倾身逼近,沉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染透她鬓角,
"'赔你媳妇便是,哭什么'。"记忆轰然破土。那年春宴,
她被裴砚之腰间蟠龙玉佩晃了眼。小娘子踮脚去够,却将少年玉带扯得七零八落。
十四岁的裴砚之攥着断掉的玉带钩,眼尾飞红如染胭脂。她慌慌张张掏出绢帕给他拭泪,
却不知少年袖中藏着故意割断的刀片。"莫哭莫哭,我赔你便是!"七岁的沈玉簪咬破指尖,
在薛涛笺上画了个歪扭小人。裴砚之垂眸掩住得逞的笑意,
将染着奶香的血指印妥帖收进心口暗袋。此刻沉香愈发浓烈,
裴砚之的玉带钩正勾着她腰间丝绦。沈玉簪后知后觉要退,
却被案角青瓷瓶里斜出的红梅拦住去路。花瓣簌簌落在她肩头,
像极了某人精心布置的温柔牢笼。"等...等了十年?"她嗓音发颤。
裴砚之忽然执起她的手按在心口,锦缎下传来急促震动:"沈家妹妹可知,
这十年我如何数着更漏雕玉?"指尖划过玉佩上的并蒂莲,停在朱砂嵌成的花心,
"每刻一道纹,便想一回你及笄时的模样。"去岁深冬,裴砚之在雪庐闭关三月。
鎏金暖炉烘着羊脂玉胚,刻刀尖凝着血珠也浑不在意。老管家送来伤药时,
见他正对着烛火调整朱砂角度:"要嵌得像是她眉间自然生长的花钿。"最惊险那夜,
玉佩险些摔碎在青砖上。裴砚之徒手去接,碎玉割破掌心,血珠渗进并蒂莲纹路。
他却抚掌而笑:"甚好,这般便算是血脉相连了。"沈玉簪触电般缩回手,
却带落了案头画轴。数十幅画卷次第铺开,全是她不同年岁的模样——八岁偷折红梅,
十二岁醉卧花荫,十五岁及笄礼上的惊惶...最后一卷墨迹犹湿,
竟是今晨她对镜梳妆的侧影。"裴砚之!"她羞极反恼,转身欲逃却被揽住腰肢。
青年滚烫的唇擦过她耳垂,二十年温养的情愫终于撕开伪装:"簪簪要赖账?
"案上镇纸突然倾倒,露出压在下面的泛黄纸笺。血指印旁歪扭的"赔妻契"三字,
刺得沈玉簪眼眶发酸。原来那年春日宴的每一滴泪,都是他精心酿造的蜜。
三终成眷属两家挑了个吉日良辰,美景是沈裴两府喜结姻亲,
沈家女郎嫁给了裴家端方公子,郎才女貌,也是上京城的一处美景。[良辰美景好时光,
吉日喜事情满溢]合卺酒在舌尖滚过三巡,沈玉簪腕间金钏撞在青玉盏上,
叮当声里掺着裴砚之低笑。龙凤烛将喜帐映得透红,他眉眼间二十年温润化作一汪春水,
却在她指尖揪住衣襟时泛起暗涌。"秋猎那柄鎏金匕首,是你让我的。"她齿间咬着甜酒气,
珊瑚唇脂蹭在他雪白中衣上,"上元节的琉璃灯芯里,塞着钦天监的八字批文。"越说越急,
指尖几乎要戳破他心口,"还有那些话本子……末页的朱砂批注,分明是你的字迹!
"裴砚之擒住她手腕,指腹摩挲着十二岁采药落下的月牙疤。沉香从博山炉里漫出来,
缠上她散开的青丝:"夫人漏说了一样。"他忽然贴近,鼻尖蹭过她烧红的耳垂,